我叫許南喬,生在南疆那個被戈壁和黃土坡圈住的村子。風永遠裹著沙粒,刮在臉上像細針扎,冬天能順著門縫往屋里鉆,把煤爐的火苗吹得東倒西歪;夏天日頭毒得能曬裂地面,玉米葉被烤得卷成筒,石榴樹的葉子也蔫頭耷腦,沒一點精神。
家里的日子靠那幾畝地撐著,小麥、玉米,還有屋后那片石榴園。爸爸媽媽沒讀過多少書,認不得幾個字,一輩子就圍著莊稼轉(zhuǎn)。爸爸總是悶著臉,話少得可憐,天不亮就扛鋤頭下地,回來時褲腳沾著泥,手背裂著口子,卻從不對我動粗,哪怕皺著眉看我,也只是轉(zhuǎn)身去抽他的煙。
媽媽就不一樣了。她的手不像爸爸那樣粗糙得顯眼,卻比爸爸的眼神更讓人發(fā)怵。她總愛皺著眉,頭巾歪歪地搭在頭上,沾著麥芒和土灰。二妹出生后,她的巴掌就成了我的家常便飯。
二妹的哭聲像個開關(guān),只要那尖利的聲音一響,媽媽根本不問我在哪、做了什么,抄起手邊的東西就往我身上招呼——有時是掃炕的笤帚,有時是晾在繩上的濕抹布,有時甚至就是她那只帶著薄繭的手。
“肯定是你推她了!”她邊打邊罵,聲音尖利得像被風刮過的鐵皮。我張著嘴想解釋,說我只是在院子里撿石子,說二妹是自己滾到地上的,可我的話永遠蓋不過二妹的哭嚎和她的呵斥。她的耳朵像被堵住了,眼里只有哭得臉紅脖子粗的妹妹,和我這個“天生就會欺負人”的姐姐。
有次妹妹自己爬到炕沿摔下來,哭聲剛起,媽媽就從灶臺那邊沖過來,一把揪住我的胳膊。我疼得直咧嘴,剛說出“不是我”三個字,她的巴掌就扇在了我臉上,火辣辣的疼混著嘴里的血腥味,讓我一下子忘了怎么說話。爸爸蹲在門口抽煙,聽見動靜也只是抬了抬眼皮,又低下頭去,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像他心里那些說不出的話。
我開始怕妹妹的哭聲,像怕夏天突然來的冰雹。聽見那聲音就想躲,可院子就那么大,土坯房就那么幾間,根本沒地方藏。有次我躲在石榴樹后面,看著媽媽把妹妹抱在懷里喂奶,手指輕輕拍著妹妹的背,動作溫柔得不像她。風卷著沙粒打在石榴葉上,沙沙作響,我摸著自己胳膊上剛被擰出的紅印,突然覺得,媽媽的手原來也會軟,只是那柔軟,從來落不到我身上。
屋后的石榴樹那年結(jié)了不少果子,媽媽摘了些放在筐里,讓爸爸背去鎮(zhèn)上換錢。她挑揀果子的時候,二妹在她腿邊爬,揪著她的褲腳笑,媽媽也不惱,只是用手背蹭了蹭妹妹的臉。我蹲在旁邊,看著那些紅通通的石榴,突然覺得嘴里發(fā)澀,像吞了一把沙。
這就是我的家。風沙永遠在刮,媽媽的巴掌永遠比解釋先到,爸爸的沉默永遠比話語多。而我,就像地里多余的雜草,得在沒人在意的角落,自己扛過那些風風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