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

蘇硯青摸到那道裂痕時，指尖沾了點潮濕的青灰。

明代永樂青花梅瓶就擺在博古架最上層，瓶身那道幾不可見的縫，像極了丈夫顧晏之昨晚落在她眼角的淤青。她對著瓶口輕呵口氣，霧氣在冰涼的瓷面上凝成細小的水珠，順著裂痕緩緩滑落，像無聲的淚。

“夫人，顧先生的茶泡好了。”管家老陳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帶著慣有的小心翼翼。

蘇硯青轉身時，鬢角的碎發恰好遮住傷痕。顧晏之坐在客廳的酸枝木椅上，指間夾著支未點燃的雪茄，目光落在她捧著的梅瓶上：“下周的拍賣會，把這個送拍。”

“這是媽留的遺物。”她指尖收緊，梅瓶的冰涼透過掌心滲進來。三年前婆婆臨終前攥著她的手，說這瓶子里藏著顧家的根，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

顧晏之扯了扯領帶，喉結滾動：“公司需要資金周轉。”他起身時，袖口掃過茶幾，青瓷茶杯墜在地毯上，裂成兩半。

碎片里，蘇硯青看見自己眼底的紅。

暗紋

深夜的書房，蘇硯青用放大鏡一寸寸檢查梅瓶。裂痕從瓶底延伸到瓶口，恰好繞過那枝傲骨的寒梅。她忽然想起婆婆教她辨認古瓷時說的話：“真正的老物件，都帶著主人的氣。你看這梅枝的筆觸，藏著股不肯低頭的勁兒。”

手機在這時震動，是匿名號碼發來的照片。顧晏之站在畫廊門口，身邊的女人穿著火紅色連衣裙，頸間戴著的翡翠吊墜，和婆婆留給她的那枚一模一樣。

照片背景里，畫廊的玻璃門映出個模糊的影子——是蘇硯青自己。她昨天去給顧晏之送文件，遠遠看見這一幕，轉身時撞在巷口的石墩上，額頭磕出個血包。

梅瓶突然從手中滑落，她下意識伸手去接，掌心被瓶口的碎瓷劃開道血口。血珠滴在瓶底的落款處，暈開一片暗紅色的印記，露出底下一行極小的字：永樂七年，蘇氏制。

蘇氏？蘇硯青的心猛地一跳。她娘家祖上，正是明代官窯的制瓷匠人。

贗品

拍賣會前三天，鑒定師突然來訪。他戴著白手套反復摩挲梅瓶，最后搖了搖頭：“顧夫人，這是件高仿品。”

“不可能。”蘇硯青指著瓶底的暗紋，“這里有我蘇家的私章。”

鑒定師拿出放大鏡：“您看這裂痕，邊緣太新，是用特殊溶劑腐蝕出來的。還有這落款，是后刻上去的，手法太糙。”

她跌坐在沙發上，想起顧晏之最近頻繁進出儲藏室，想起他昨晚在電話里說“那批貨必須出手”。婆婆的遺物是贗品？那真品去了哪里？

夜里，她趁顧晏之睡熟，打開了他加密的電腦。文件夾里全是古董交易記錄，其中一條標注著：“永樂青花梅瓶，已售予海外買家，成交價三億。”日期就在婆婆去世后第三天。

屏幕突然彈出條消息，來自備注為“紅姐”的人：“蘇硯青那邊沒起疑吧？當年燒了蘇家窯廠的事，可不能讓她知道。”

蘇家窯廠？蘇硯青的指尖在鍵盤上僵住。她十歲那年，家里世代相傳的瓷窯莫名失火，父親沖進火場搶救祖傳瓷譜，再也沒出來。母親說那是意外，可她總記得那天夜里，有輛黑色轎車停在窯廠外。

窯火

蘇硯青帶著贗品梅瓶去了城郊的舊窯廠。斷壁殘垣間，還能看見嵌在磚縫里的瓷片，陽光照過時，泛著淡淡的青藍色。

“你果然會來。”顧晏之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他身邊的紅姐正把玩著枚翡翠吊墜，正是照片里那條。

“是你們燒了蘇家窯廠。”蘇硯青舉起梅瓶，“我父親的死，也是你們害的。”

紅姐突然笑了，摘下墨鏡露出張與蘇硯青有三分相似的臉：“我的好妹妹，你總算不傻了。”

三十年前，蘇家老窯主只把制瓷秘方傳給了蘇硯青的父親，而紅姐的母親，那個被家族除名的私生女，帶著年幼的她在窯廠外跪了三天三夜。“你父親寧愿把秘方帶進棺材，也不肯分我們半分。”紅姐的指甲劃過梅瓶，“這瓶子，本就該有我一份。”

顧晏之突然上前一步，擋在蘇硯青身前：“當年的火是意外，我趕到時已經晚了。”他從懷里掏出個泛黃的本子，“這是你父親當年搶救出來的瓷譜，我一直收著。”

蘇硯青翻開本子，最后一頁夾著張老照片。年輕的父親抱著個女嬰，身邊站著個眉眼溫柔的女人，懷里揣著個小小的青花瓷瓶——那是剛出生的蘇硯青，而那個女人，分明是年輕時的紅姐。

開片

拍賣會當天，蘇硯青沒有出現。顧晏之代替她站上展臺，手里捧著的卻不是那只贗品梅瓶，而是個嶄新的青花瓷碗。

“各位，”他的聲音透過音響傳遍全場，“今天要拍賣的，是蘇氏制瓷的獨家秘方。”大屏幕上開始播放視頻，紅姐承認縱火的錄音，顧氏集團挪用資金的賬目，還有當年參與銷毀證據的人證采訪，一一呈現在眾人眼前。

紅姐在臺下臉色煞白，起身想走時被警察攔住。她看著臺上的顧晏之，突然凄厲地笑：“你為了她，連顧家都不要了？”

顧晏之沒有看她，目光望向展廳外。蘇硯青就站在陽光下，手里捧著那只贗品梅瓶。他對著她的方向，輕輕鞠了一躬。

三個月后，蘇硯青在舊窯廠的地基下挖出個鐵盒。里面是真正的永樂青花梅瓶，瓶身光潔如玉，沒有一絲裂痕。陽光穿過瓶口時，在地上投出細碎的光斑，像極了當年窯廠上空飛舞的瓷屑。

老陳拄著拐杖站在她身后，遞來封信：“這是先生在看守所里寫的。”

信上只有一句話：“開片的瓷器最珍貴，因為裂痕里，藏著光。”

蘇硯青撫摸著梅瓶上自然形成的冰裂紋，忽然想起顧晏之第一次為她泡茶時，她嫌水溫太高，他笑著說：“好瓷經得起烈火，就像有些人，經得起時間。”

遠處傳來孩童的笑聲，幾個孩子正用窯廠的碎瓷片拼圖案。其中一個小女孩舉著片青藍色的瓷片跑過來：“阿姨，你看這像不像梅花？”

瓷片在陽光下閃著溫潤的光，蘇硯青忽然明白，有些裂痕不是終結，而是讓光得以照進來的地方。就像這歷經劫難的梅瓶，終于在她掌心，綻放出最沉靜的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