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里的胭脂
溫明薇在梳妝臺最底層摸到那只妝奩時,指甲縫里嵌進了點暗紅的粉末。
民國老宅的樟木箱散發著陳腐的香氣,鎏金銅鎖上的纏枝紋已經氧化發黑,唯有鎖扣處刻著的“薇”字,還能看出當年鏨刻時的精心。她用發簪撬開鎖扣的瞬間,一股混著玫瑰與鐵銹的氣味撲面而來——三層抽屜里,整整齊齊碼著的不是珠寶,而是十二支銀質胭脂棒,每支頂端都嵌著塊碎玉,拼起來正是朵完整的纏枝蓮。
“這是當年沈太太的陪嫁。”管家福伯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他手里端著的茶盞微微晃動,“聽說沈先生走那年,沈太太就是對著這盒子抹了最后一次胭脂?!?/p>
溫明薇捏起最短的那支胭脂棒,碎玉邊緣的棱角硌得指腹發疼。鏡中映出她頸間那道月牙形的疤痕,像極了妝奩內側刻著的半闕《蝶戀花》。三個月前她搬進這棟老宅時,裝修工人在臥室墻里挖出具骸骨,頸骨上赫然嵌著半枚銀質胭脂盒,另一半,正躺在她此刻打開的妝奩底層。
褪色的紅箋
暴雨夜的書房,溫明薇用放大鏡細看胭脂棒里的碎玉。第十三塊碎玉藏在盒底的暗格里,玉片背面用朱砂寫著個“慎”字。她突然想起福伯說過,沈先生的副官姓慎,當年在沈先生遇刺后就失蹤了。
窗外的閃電劈開夜幕時,妝奩的銅鎖突然自己彈開。最底層的抽屜里,露出卷用油紙包著的紅箋,墨跡在潮濕的空氣里暈成模糊的桃色:
“七月初七,軍械庫見。君之囑托,妾必辦妥?!薄?/p>
墨跡邊緣有處淺淺的齒痕,像極了她緊張時咬筆頭的習慣。溫明薇摸出骸骨頸間那半枚胭脂盒,與妝奩里的另一半拼合時,盒底突然彈出個夾層,里面掉出張泛黃的合影:穿旗袍的女子正往穿軍裝的男人唇上點胭脂,女子頸間的疤痕,與鏡中的自己分毫不差。
樓下突然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她沖下去時,正看見福伯用袖口擦拭打翻的茶盞,碎片里映出他藏在袖中的銀質袖口,上面刻著的“慎”字在燈光下閃著冷光。
胭脂里的槍傷
溫明薇在軍械庫的地下室找到那箱軍火時,指尖的胭脂粉蹭在了銹跡斑斑的槍管上。
民國二十六年的軍事布防圖攤在積灰的木箱上,圖上用朱砂圈出的位置,正是現在老宅花園里那棵百年玉蘭樹。她用鐵鍬挖到第三尺時,鐵鏟碰到了硬物——口雕花楠木棺,棺蓋縫隙里露出截銀質流蘇,與妝奩銅鎖上的裝飾一模一樣。
棺木打開的瞬間,她聞到了熟悉的玫瑰香。穿月白旗袍的女子靜靜躺著,十指蔻丹如新,頸間的胭脂暈染開來,像朵開到荼蘼的花。她左手緊攥的胭脂棒已經斷成兩截,碎玉缺口處,卡著半張帶血的船票,目的地是法國馬賽。
“沈太太當年并沒有死?!备2e著槍站在身后,槍管上的雕花與胭脂盒上的纏枝紋完美契合,“她換了身份嫁給姓溫的商人,把軍火圖縫在了女兒的襁褓里?!?/p>
溫明薇摸到自己頸間的疤痕——那是小時候被銀鎖劃傷的,而那把銀鎖,正是用半枚胭脂盒熔鑄的。她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說的話:“咱家的女兒,總要替祖宗還些債。”
血色纏枝蓮
軍械庫的鐵門被鎖死時,溫明薇把第十三塊碎玉按進妝奩的凹槽。整盒胭脂突然發出機關轉動的輕響,底層抽屜彈出個暗格,里面躺著本日記,最后一頁夾著張副官證:慎言,字守拙,民國二十五年任沈府副官。
“小姐可知,沈先生的槍傷是沈太太開的?”福伯的槍抵住她的后心,“當年沈先生要把軍火賣給日本人,沈太太假意順從,在他心口涂了摻了鶴頂紅的胭脂。”
日記里的字跡突然變得潦草:“慎言可知,我頸間的疤痕,是替你擋的那顆子彈?你送我的胭脂里,藏著軍火庫的鑰匙,我怎會不知?”
溫明薇突然笑出聲,將整盒胭脂倒在地上。十二支銀質胭脂棒滾落在地,拼出的纏枝蓮中心,赫然是個微型軍火庫地圖?!澳阋业牟皇擒娀?,是這個吧?”她撿起沾著玫瑰香的碎玉,“當年沈太太把真地圖刻在了玉里,假圖早就給了日本人?!?/p>
福伯的槍突然垂下,他扯開衣領露出心口的疤痕,形狀與胭脂棒頂端的碎玉完全吻合:“她總說我不懂女兒家的胭脂水粉,卻不知我把她的筆跡刻在了槍托上?!?/p>
新蕊
晨光透過軍械庫的氣窗照進來時,溫明薇把那箱軍火的位置報給了文物局。福伯在被帶走前,將枚銀質胭脂模子塞進她手里:“沈太太說,等找到能拼齊碎玉的人,就把這個給她?!?/p>
模子內側刻著完整的《蝶戀花》,最后一句是:“明年花勝今年紅,知與誰同?”
三個月后,溫明薇在老宅的玉蘭樹下舉辦了一場特殊的展覽。玻璃展柜里,十二支銀質胭脂棒拼成的纏枝蓮在燈光下流轉,旁邊放著那本日記和半張船票。
“這是一個關于承諾的故事?!彼龑χ鴧⒂^的人群解說,指尖撫過展柜里的碎玉,“當年的沈太太沒有等到她的船,卻讓這些胭脂,替她守了八十年的秘密。”
一個穿中山裝的老者突然上前,遞來個錦盒。里面是第十三支胭脂棒的復刻品,頂端嵌著塊新磨的白玉:“我祖父是當年的軍械庫看守,他說沈太太托他轉交一句話——‘碎玉亦可生新蕊’。”
溫明薇接過胭脂棒拼進蓮心,整朵花突然在燈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斑,像無數個跳躍的火焰。她想起福伯最后說的話:“沈太太當年抹的胭脂里,摻了自己的血。她說這樣,就算化成灰,也能認得出回家的路。”
暮色降臨時,溫明薇對著妝奩抹了點新調的玫瑰胭脂。鏡中的女子眉眼彎彎,頸間的疤痕在胭脂色的映襯下,竟像片含苞待放的花瓣。遠處傳來孩童的笑聲,鄰居家的小姑娘正舉著支仿制的銀質胭脂棒,在玉蘭樹下追蝴蝶,裙擺飛揚間,仿佛有無數朵纏枝蓮,正在時光里靜靜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