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芯爆出第三朵燈花時,蘇棠的指尖被火星燙了下,像被時光輕輕咬了口。
油燈的玻璃罩上凝著層水汽,母親剛才添燈油時呵出的白氣,還沒散盡。水汽在玻璃上暈出的紋路,不是隨機的,是用指尖畫的小鴨子,鴨嘴的弧度和樟木箱里棉鞋上的完全相同,連翅膀上的絨毛紋路,都能數出十七根,對應周姐留在精裝版里的十七處批注。
“你媽媽總在燈芯結花時停手。”林硯的指甲敲了敲玻璃罩,罩壁上的小鴨子突然動了——是燈影在晃,影子游動的軌跡,和蘇棠女兒在浴缸里劃水的姿勢完全相同,“1999年冬天她躲在倉庫,每盞燈結七次花,就往陳阿婆家送次毛線,線團里裹著的字條,字跡被燈油浸過,暈開的毛邊和你現在手背上的燙傷完全相同。”
蘇棠的指尖撫過燙傷的紅痕,形狀像極了母親紅馬甲上的紐扣,而紐扣的直徑,正好能套進她女兒的小手指。她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女兒玩燈籠時,火苗舔舐燈罩的軌跡,和此刻燈芯跳動的幅度完全一致,連火星濺落的位置都分毫不差——都在玻璃罩右下角的小缺口上。
樟木箱的銅鎖在燈影里泛著光,鎖孔里的紅毛線被熱氣熏得微微發脹,像根吸飽了時光的棉線。毛線的末端纏成個小圈,圈數是三圈,和母親平安結的第三圈完全相同,而線圈的內側,沾著點黃油香,和鐵盒里餅干的味道分毫不差,連香氣里那點若有似無的焦糊,都符合周姐在第32章寫的“像烤過了頭的思念”。
“周姐的手稿里,燈芯是關鍵線索。”林硯翻開精裝版,書頁間夾著根燒焦的燈芯,碳化的程度和油燈里的這根完全相同,“她寫‘燈芯燒盡時,真相會順著煙爬進眼睛’,這句話被刪了五次,最后保留的‘煙’字,筆畫里藏著燈影的形狀。”
蘇棠的視線落在“煙”字的捺筆上,果然看見道極細的曲線,和玻璃罩上小鴨子的尾巴完全重合。而筆畫末端的墨點,大小和她手背上的燙傷完全相同,連在燈光下折射的光斑都分毫不差——像顆被時光鍍了金的淚。
母親突然把燈芯挑高些,燈影在箱壁上晃出的紅毛衣輪廓,領口的破洞正對著蘇棠的心臟位置。“當年躲在倉庫,我總對著燈影織你十八歲的毛衣。”母親的指尖穿過燈影,在虛空中比劃著針腳,“算著你長到一米六二,肩寬三十三厘米,這些數字,現在都藏在你女兒的校服尺碼里。”
蘇棠的呼吸頓了頓。女兒的校服肩寬確實是三十三厘米,上周量身高時剛到一米六二,當時她笑著說“和媽媽小時候一樣”,現在想來,那不是巧合——母親織在燈影里的尺寸,穿過二十年的時光,正好套在女兒身上,連袖口的卷邊都帶著同樣的弧度。
油燈的光暈里,樟木箱的鎖扣突然自己轉了半圈,紅毛線纏成的小鴨子,鴨嘴正好銜住根飄落的槐樹葉。樹葉的脈絡,和棉鞋鞋底的針腳完全相同,而樹葉邊緣的鋸齒,數量是七個,對應母親說的“七七四十九”,每個鋸齒的角度,都和她女兒畫小鴨子時的筆觸完全相同。
“陳阿婆說,燈芯燒完的灰,能當墨用。”林硯指著箱角的硯臺,里面的墨汁泛著淺褐,是燈灰混著梅花汁調的,“你媽媽當年用這墨寫過信,藏在棉鞋的夾層里,信紙的褶皺,和你錢包里那張全家福的折痕完全相同,連最細的那道紋路都分毫不差。”
蘇棠從棉鞋夾層里抽出信紙,果然聞到燈灰混著梅花的香氣。信紙的邊緣,有個極小的牙印,形狀和她小時候換牙期咬的完全相同,而字跡的傾斜角度,和女兒作業本上的“媽媽”完全重合,連涂改時蹭出的墨團都一樣——像只笨拙的小鴨子。
油燈突然噼啪作響,燈芯爆出的火星在箱底拼出個“家”字。筆畫的粗細,和母親紅馬甲上的針腳完全相同,而“家”字的最后一筆,拖著條細長的線,一直連到樟木箱外的老槐樹,線的末端纏著朵梅花,花瓣上的針腳,和蘇棠發間別著的那朵完全相同。
“周姐說,等燈芯燒到第七寸,就該回家了。”母親的手覆在蘇棠手背上,掌心的溫度把燈影里的紅毛衣輪廓焐得發燙,“她臨走前托人送我半盞燈油,說‘這油能燒到棠棠看懂燈影的那天’,你看現在的燈芯,正好剩七寸。”
蘇棠低頭看向油燈,燈芯的長度果然是七寸,燃燒的速度,和她心跳的頻率完全同步。而燈油在玻璃罩上凝成的水珠,墜落的位置,正好打在“家”字的最后一筆上,暈開的形狀,像極了1999年母親躲在倉庫時,滴在毛衣上的淚漬,連蒸發的速度都一樣——三分鐘,帶著點舍不得的纏綿。
窗外的老槐樹突然落下片葉子,正好飄進樟木箱,落在藍印花布上。樹葉的影子在燈影里慢慢舒展,和棉鞋、和信紙、和燈芯的灰燼疊在一起,拼出的形狀,是個完整的圓,圓心處,三雙手正握著同一根紅毛線,針腳穿過時光的布面,把1999年的倉庫、2023年的油燈、和未來女兒的笑聲,縫成了同件紅毛衣。
燈芯燒到最后一寸時,蘇棠聽見母親說:“你看,燈影里的針腳,從來沒斷過。”
最后一朵燈花爆開時,她看見所有燈影里的紅毛衣突然活了過來,在光暈里輕輕搖晃,像片被時光熨平的晚霞。而她們三個人的影子,在毛衣的褶皺里慢慢重疊,變成個抱著燈盞的輪廓,走向窗外那片正在亮起來的晨光——那里,她的女兒正舉著支新的燈芯,笑著跑來,發間別著的梅花,和所有時光里的紅,一模一樣。女兒舉著燈芯跑近時,蘇棠發現那截新燈芯的纖維里,纏著根極細的紅毛線。線的末端打著個平安結,第三圈故意繞出的小尾巴,正和母親、和自己手腕上的紅繩完全相同。
“媽媽你看,燈芯會開花!”女兒的笑聲撞在樟木箱上,彈回來的回音里,混著母親織毛衣的沙沙聲,周姐翻書頁的嘩啦聲,還有二十年前倉庫里,那盞油燈爆出第一朵燈花的輕響。
燈芯的火星落在女兒發間,燙出的香氣,和所有時光里的梅花香、黃油香、燈灰香,終于融成一團,像個被縫補完整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