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四十七年,春。
御花園的暖閣外,幾株晚櫻開得正盛,粉白花瓣被風卷著,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蕭榆提著裙擺從假山后跑出來,腕間的銀鈴隨著動作叮當作響,驚得廊下棲息的雀兒撲棱棱飛起來。
“抓不到我!”
她回頭朝身后的宮女扮了個鬼臉,赤著的腳踝在微涼的石板上踩出輕快的步子,鵝黃宮裝的裙擺掃過開得正旺的紫菀,帶起一串細碎的花影。
方才偷偷從太傅的課上溜出來,懷里還揣著半塊沒吃完的桂花糕,甜香混著花香漫在鼻尖。
“公主!不可光著腳跑啊,若是著涼了皇后得怪罪奴婢了!”
蕭榆身后的宮女跟在她背后吭哧吭哧跑著,儼然一副對自家主子逃學習以為常的樣子,手里還不忘提著蕭榆落下的鞋。
“無妨!蘇姨問起就說是我自作主張!”蕭榆莞爾。
“呀!”
她笑著往后縮,鬢邊的珍珠流蘇晃得厲害,卻沒注意身后傳來腳步聲。
直到太監尖細的通報聲響起,她才慌忙站起身,順手將剩下的糕餅塞進袖中,轉身時還不忘用帕子胡亂擦了擦沾著水漬的臉頰,眼底的笑意卻藏不住,像盛了滿池的春光。
“公主!您慢些跑,仔細腳下的青苔!”汀蘭提著裙擺追上來,鬢角的碎發都跑得散亂,手里還攥著件搭肩的薄披風,“太傅要是知道您又逃課,少不得要在陛下面前提起呢?!?/p>
蕭榆吐了吐舌頭,往她身后躲了躲,眼睛卻瞟著太監躬身引路的方向——原來是大皇子蕭瑾和帶著伴讀過來了。她忙理了理衣襟,把袖角那點桂花糕的碎屑撣掉,故意板起小臉:“誰說我逃課了?我是……是出來透氣的?!?/p>
話音剛落,蕭瑾和已走到橋邊,青灰色的錦袍上沾著些書卷氣,見她這副模樣,忍不住失笑:“方才路過學堂,就見太傅對著空座位嘆氣,原是我們昭陽公主又在此處‘透氣’?”
他目光掃過池面,瞥見那幾條還在爭搶糕渣的紅鯉,“連御池的魚都比太傅有福氣,能得公主親手投喂。”
蕭榆被他說得臉紅,伸手去推他胳膊:“大哥又取笑我!”打鬧間蕭榆腕上銀鈴作響,伴著春風作曲,讓人覺得空氣中彌漫甜絲。
“好了,哥不鬧你了,”蕭瑾和摸了摸蕭榆的腦袋,“我還要去和新晉的翰林修士打照面,不能陪你玩了。但今天逃學一事你不要想著了之?!闭f完蕭瑾和便領著伴讀和太監走遠。
“公主,我們接下來回…”
“回什么回!我蕭榆偏不知道‘后悔’二字怎么寫!”不等汀蘭說完,蕭榆便搶先道。蕭榆打心底后怕大哥告訴父皇自己又逃學了,但按捺不住內心“人生不過三萬天”只想玩樂的想法。
…
宮道盡頭的角門被推開時,正有一陣穿堂風卷著槐葉掠過。
沈硯之提著半舊的書篋站在門內,素色長衫的領口被風掀起一角,露出頸間清瘦的骨線。
他剛從翰林院的值房過來,發間還沾著點墨香。烏發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束著,幾縷碎發垂在額前,被午后的陽光照得泛著淺金。
抬步時,玄色的靴底碾過地上的落槐,發出細碎的聲響,驚得墻根下的秋蟲噤了聲。
迎面走來的內侍見了他,忙躬身行禮:“沈編修這是往哪去?”
他停下腳步,指尖在書篋的竹紋上輕輕摩挲著,聲音清潤如玉石相擊:“奉旨去御書房送前日校訂的《起居注》。”說話時,他微微垂著眼,長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眸底深處不易察覺的情緒。
風又起,吹得他衣袍下擺輕輕揚起,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
那手腕上沒有任何飾物,只在靠近虎口的地方,有一道淺褐色的疤痕——像片被揉皺的月牙,藏在尋常人不會留意的褶皺里。
待他走遠了,那內侍才直起身,望著他的背影嘖了聲:“這沈編修,瞧著清瘦文弱,走路卻比宮里的侍衛還穩當,倒像是……練過武的。”
而此時的沈硯之,已轉過朱紅宮墻的拐角。他抬頭望了眼御書房的方向,琉璃瓦在日光下亮得刺眼,像極了多年前江南水鄉那片被烈日曬得發燙的青石板。
路過九曲橋時,恰見昭陽公主蹲在岸邊喂魚。腕間的紅豆手鏈垂在水面,紅得像要融進池子里。
他垂下眼,目不斜視地走過,靴底碾過落櫻的聲響,輕得像一聲嘆息。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擦肩而過的瞬間,胸前那半串紅豆正隨著心跳輕輕起伏,與她腕間的銀鈴聲,在風里悄悄應和。
沈硯之轉過宮墻拐角時,袖角還沾著片沒來得及拂去的櫻花瓣。
他加快腳步,玄色靴底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響,書篋里的典籍隨著動作輕輕碰撞,發出細碎的聲。
御書房外的總管太監見他來,忙引著往里走:“陛下剛歇下茶,正等著您呢?!?/p>
他掀簾而入時,皇帝正臨窗翻著一本舊檔,明黃的袍角垂在朱紅窗臺上,與窗外的碧竹相映,倒顯出幾分靜氣。
“臣沈硯之,奉旨前來校對《起居注》殘卷?!彼硇卸Y,將書篋放在案前,指尖無意識地蹭過書脊上的燙金小字——這三個字在舌尖滾過,帶著三年邊關風沙也磨不掉的沉郁。
皇帝轉過身,目光落在他身上,帶著審視:“這幾日校得如何?那幾處存疑的注疏,可有眉目?”
“回陛下,已比對過內庫藏的三朝版本,”沈硯之垂著眼,聲音平穩,“開元年間的注本確有訛誤,臣已用朱筆標出,另附了考證札記。”他從書篋里取出卷宗,雙手奉上時,指腹的薄繭蹭過紙頁,那是北境彎弓射箭磨出的印記。
皇帝接過卷宗,指尖劃過他批注的字跡,忽然開口:“你在邊關待了三年?”
沈硯之心頭微緊,應聲:“是,臣戍守北境三載?!?/p>
“北境風沙大,”皇帝翻著卷宗,語氣聽不出喜怒,“聽說你在軍中,不單會讀書,箭術也不錯?”
沈硯之的后背瞬間沁出薄汗,掌心的溫度透過卷宗傳過去,帶著些微的顫:“不過是戍邊時練的保命功夫,難登大雅之堂?!?/p>
皇帝忽然抬眼,目光銳利如鷹:“朕聽說,去年北狄來犯,有個叫沈硯之的斥候,單騎闖營燒了敵軍糧草,可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