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是知識的圣殿,也是陰影的巢穴。
高大的書架如同沉默的黑色巨人,列隊矗立,投下深邃幽暗的峽谷。
陽光艱難地從高聳的彩繪玻璃窗擠進(jìn)來,在塵埃中形成幾道光柱,愈發(fā)襯得四周陰影濃重。
空氣里是陳年羊皮紙、干燥墨水和無處不在的塵埃混合的獨特氣味,厚重、古老,帶著一絲腐朽的智慧氣息。
然而,一絲極其突兀、格格不入的彩虹泡泡糖的甜膩香氣,像一縷頑皮的幽靈,若有若無地飄蕩在書架之間。
平斯夫人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在層層書架間掃視,羽毛撣子如同她延伸的觸角,隨時準(zhǔn)備撲滅任何不守規(guī)矩的“害蟲”。
我踮起腳尖,手指在“魔藥學(xué)-材料基礎(chǔ)”區(qū)域的上層書脊間摸索,尋找那本《基礎(chǔ)魔藥材料物性手冊》。
我需要它,需要那些冰冷的數(shù)字和分子式,來支撐我的《變量分析》報告,來解構(gòu)非洲樹蛇皮黏液的秘密,用我熟悉的科學(xué)語言,在這個魔法的世界里為自己辯護(hù)。
就在這時,壓低卻異常清晰的議論聲,如同毒蛇的嘶嘶聲,從隔壁“黑魔法防御理論”書架后傳來,是兩位赫奇帕奇學(xué)生:
“……絕對是真的!我朋友潘西·帕金森親口說的,就在斯萊特林休息室!那個新來的拉文克勞,叫貝微微的,在魔藥課上搞砸了斯內(nèi)普的演示,坩堝差點炸了!斯內(nèi)普的臉黑得能滴下墨水,當(dāng)場扣了拉文克勞十分!”
這絕對是無中生有,添油加醋的版本!
“梅林的胡子!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另一個聲音帶著夸張的驚恐,“潘西說她親眼看見,貝微微總是一個人,鬼鬼祟祟地在禁書區(qū)附近轉(zhuǎn)悠!眼神直勾勾的,盯著那些鎖鏈后面的書,特別不對勁!難怪連露絲·布萊克那樣的人都躲著她,像躲瘟疫……”
“禁書區(qū)?!她……她想找什么?黑魔法嗎?‘發(fā)光咒’太亮了,就容易招惹那些……不干凈的東西!你說她是不是……”聲音壓得更低,充滿了暗示性的恐懼。
果然,造謠一張嘴。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猛地沉了下去。謠言!如同最惡毒的觸手,在陰暗處瘋狂滋長,源頭直指馬爾福陣營的潘西·帕金森。
在魔法世界,“癡迷禁書區(qū)”的指控,其殺傷力遠(yuǎn)超“笨手笨腳”。
它觸動了純血優(yōu)越論調(diào)下對“異類”和“危險力量”最深層的恐懼和排斥。
這種基于文化偏見、無知和惡意的污名化,是我這個“異界人”面臨的、遠(yuǎn)比物理攻擊更棘手的挑戰(zhàn)。
它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試圖將我塑造成一個怪物。
一股冰冷的憤怒和一絲被世界排斥的孤獨感交織著涌上來。
就在這時,一個如夢似幻的身影,像一縷穿過厚厚云層的月光,悄無聲息地從“神奇動物:級別分析”的書架后飄了出來。
是盧娜·洛夫古德。
她銀金色的長發(fā)仿佛自帶柔光濾鏡,幾縷發(fā)絲不羈地翹著,那對標(biāo)志性的胡蘿卜耳環(huán)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晃動。
她徑直飄到我面前,遞過來一顆包裹著七彩糖紙、散發(fā)著濃烈甜香的泡泡糖。
“給,”她的聲音空靈飄忽,像來自另一個維度的回響,“騷擾虻最喜歡圍著焦慮的人打轉(zhuǎn)了,密密麻麻的,嗡嗡嗡……很吵,還會吸走你的好心情。泡泡糖的甜味,”她認(rèn)真地點點頭,銀白色的大眼睛清澈見底,
“尤其是彩虹色的,能暫時把它們趕跑。”
我下意識地接過了那顆糖,指尖傳來糖紙的窸窣聲。
那甜膩的香氣,正是之前困擾我的源頭。
盧娜那雙仿佛能看透表象、直視靈魂的銀白色眼眸,靜靜地注視著我,仿佛看到了我精神上那些嗡嗡作響、因謠言而生的“騷擾虻”。
“光太亮的時候,”她輕聲說,像是在吟唱一首只有她自己才懂其韻律的歌謠,“影子會變得很兇,它們會跳起來咬人,像脾氣暴躁的毛螃蟹。”
她微微歪著頭,思考著,“如果想看清那些咬人的影子到底是什么東西變的……”她的指尖輕輕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動作帶著孩童般的天真,
“有時候需要……把整個世界倒過來看,或者,找一面被熱茶的水汽蒙住的鏡子。影子在鏡子里會變得不一樣,有時候會更清楚,有時候……會變成別的樣子。”
或者利用模糊性和不確定性讓那些難以證實或證偽的信息來混淆視聽,轉(zhuǎn)移焦點,讓謠言本身變得荒誕可笑。
盧娜的“騷擾虻”理論在此刻被賦予了全新的、具象化的意義——它們就是惡意的謠言本身。
我咀嚼著盧娜的話,舌尖是泡泡糖爆炸開的、過分甜膩的彩虹味道。
這怪誕的提示,像一絲扭曲的光,試圖照亮眼前的困局。
就在我試圖理清思緒時,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圖書館深處,一個光線最為昏暗的轉(zhuǎn)角樓梯口。
一片熟悉的、油膩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線的黑袍下擺,如同鬼魅般一閃而逝。
那股冰冷、審視、如同毒蛇在暗處窺伺的視線感,再次如跗骨之蛆般纏繞上來,讓我的后背瞬間竄起一股寒意。
斯內(nèi)普教授。
他也在這里。他聽到了嗎?
這些在書架間悄然流淌的毒液?
他是會冷眼旁觀這場由他扣分引發(fā)的風(fēng)暴,還是……會利用這甚囂塵上的謠言,作為他進(jìn)一步監(jiān)視或?qū)弳柕慕^佳借口?
那沒收的“瑕疵”蛇皮樣本,此刻在他手中,又會引發(fā)怎樣的聯(lián)想?
這冰冷的陰影,遠(yuǎn)比馬爾福的惡作劇更令人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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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霍格沃茨的禮堂是燈火與人聲的海洋。
四張長桌如同四道喧鬧的河流,今日晚餐的香氣是烤牛肉、約克郡布丁、南瓜派的甜膩與千百人的交談聲浪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充滿生機(jī)的嘈雜。
然而,當(dāng)我走向拉文克勞長桌時,這股暖流仿佛在我周身凝固了。
長桌的一端,露絲·布萊克如同冰雪雕琢的女王,被幾位氣質(zhì)同樣清冷、舉止帶著古老家族特有矜持的純血或極度珍視學(xué)院榮譽(yù)的混血學(xué)生環(huán)繞。
她們形成了一個無形的核心圈子,低聲交談,姿態(tài)優(yōu)雅而疏離。
這是在孤立我嗎?
我在長桌另一端找了個空位坐下。
幾乎是臀部剛沾到長凳的瞬間,旁邊那位正在小口啜飲南瓜湯、有著溫柔東方面孔的女生。
是林梅,我注意到她魔咒課本邊緣用娟秀的漢字寫著筆記。
她像是突然被燙到,迅速端起自己的餐盤,低聲說了句“抱歉,我吃好了”,便起身快步離開,留下半碗還在冒著熱氣的湯。
對面,兩個原本正熱烈討論著魁地奇新戰(zhàn)術(shù)的男生,聲音像是被剪刀“咔嚓”剪斷,眼神飄忽地互相使了個眼色,隨即埋頭對著盤子里的食物發(fā)起猛攻,仿佛那是他們此生最大的敵人。
短短幾秒鐘內(nèi),我的周圍再次形成了一片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真空地帶。
來自其他學(xué)院長桌的探究目光——好奇的、幸災(zāi)樂禍的、帶著審視的——如同探照燈般聚焦過來。尤其是斯萊特林長桌,德拉科·馬爾福毫不掩飾地投來得意的冷笑,他甚至優(yōu)雅地舉起手中的南瓜汁杯,遙遙朝潘西·帕金森等人示意,潘西則回以夸張的假笑和點頭。
那無聲的嘲諷,像冰冷的針,細(xì)細(xì)密密地扎在皮膚上。
德拉科的“找茬”,已經(jīng)從課堂上的物理干擾、語言攻擊,成功升級為一場以“無聲”為言語行為暴力的心理戰(zhàn)。
他精準(zhǔn)地利用了魔法世界的規(guī)則——學(xué)院榮譽(yù)高于一切以及大家根深蒂固的偏見——對“異類”和“黑魔法”的恐懼。
還有群體心理。
從眾和排斥“麻煩源”,將我孤立于這個本應(yīng)接納所有學(xué)生的集體之外。
這種孤立感,很熟悉。
和我前世在網(wǎng)游中被大公會聯(lián)合排擠不能說十分相似。
只能說一模一樣。
一樣的幼稚可笑。
卻又截然不同——這里的“規(guī)則”更無形,更深入骨髓,更帶著一種基于深厚文化土壤的理所當(dāng)然的排斥。
我是闖入魔法世界的陌生靈魂,我的思維模式、我的“特殊”思考方式,在這里成了格格不入、甚至危險的象征。
這是文化認(rèn)同的困境。
這樣的認(rèn)知如同某種芒刺,尖銳地刺痛著我。
帶著一身無形的、仿佛來自蘇格蘭高地最深處冰窟的寒意回到拉文克勞塔樓。
夜幕已深,公共休息室安靜了許多。
青銅鷹環(huán)在透過高窗灑下的清冷月光中,閃爍著幽秘的光澤。
它發(fā)出一聲清越如磬的鳴響,今夜的問題,如同命運的低語,似乎帶著跨越世界藩籬的深邃,直抵靈魂:
“當(dāng)智慧的光輝成為他者眼中恐懼的源頭,迷途的星辰啊,你是斂起鋒芒,蟄伏于已知的巢穴,抑或燃盡孤勇,照亮那更幽邃無垠的未知之境?”
我停下腳步,站在那扇冰冷的青銅門前。
禮堂的孤立目光、露絲冰封的側(cè)臉、馬爾福惡毒的冷笑、斯內(nèi)普如影隨形的陰影、圖書館書架間流淌的毒液般的私語……所有冰冷的觸感、壓抑的氣息、被排斥的孤獨,如同潮水般涌來,又在腦中化為一條條冰冷的、等待分析的詞句。
我來自的世界,那里崇尚“知識就是力量”、“真理越辯越明”。
而這里,“力量”似乎被血統(tǒng)和古老的恐懼所定義,“真理”被偏見和流言所扭曲。
收斂光芒?蟄伏?像那些避開我的人一樣,為了融入而磨平自己的棱角?
不。
袖中,冬青木魔杖傳來一陣清晰而灼熱的脈動,那暖意如同異鄉(xiāng)寒夜里唯一的篝火,堅定而溫暖。
它來自靈魂的選擇,來自鳳凰的饋贈。
它選擇了我。
我抬起頭,目光直視著那青銅鑄就的鷹喙,聲音在寂靜的塔樓入口清晰響起,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冷靜和穿越時空的決然:
“星辰之光,不為怯懦之瞳明滅。唯以真理為炬,焚盡恐懼織就的樊籬,方見彼岸——真實無垠之景!”
話音落下的瞬間,青銅鷹門無聲地向內(nèi)滑開,溫暖的光暈和壁爐的松木香氣流淌出來。
我沒有遲疑,一步踏入。
門在身后,輕而緩的合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