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的喧囂終于停歇,只剩下屋檐滴水的單調聲響,敲打著書店內死一般的寂靜。泥水混雜著玻璃碎片、散亂的舊書頁和點點暗紅的血漬,在地面鋪開一幅狼藉而殘酷的畫卷。空氣里彌漫著雨水、泥土、血腥和舊書霉變的復雜氣味,沉重得令人窒息。
周晚意跪在冰冷的泥水里,小心地將最后一頁浸透、邊緣撕裂的詩頁從污濁中捧起。指尖傳來玻璃碴劃破的刺痛,混著泥水的冰涼,她卻渾然不覺。她只是專注地、近乎虔誠地將那些脆弱不堪的紙頁攏在掌心,仿佛捧著易碎的琉璃。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的發梢滴落,砸在那些墨跡暈染的文字上,暈開更深的痕跡。
陳野滑坐在散亂的書堆旁,捂著臉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露出那雙通紅的、布滿血絲的眼睛。雨水和未干的淚痕沖刷著他臉頰的污跡和血跡,留下狼狽的痕跡。他怔怔地看著跪在泥濘中的周晚意,看著她被雨水濕透、緊貼在身上的單薄衣衫,看著她小心翼翼捧著詩集殘骸的、沾滿泥污和血絲的雙手,看著她微微顫抖的肩膀……胸腔里翻涌的羞恥、絕望、暴怒,被一種更洶涌的、陌生的、幾乎將他淹沒的情緒取代——是鈍痛,是難以置信,是仿佛被滾燙熔巖灼燒卻又無法掙脫的悸動。
“咳咳……咳咳咳……”角落里的老爺爺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掙扎著想坐起來,臉上帶著痛苦的神色,嘴角的血跡已經干涸發暗。
這咳嗽聲像一盆冷水,澆醒了沉浸在巨大情緒漩渦中的兩人。
周晚意猛地回過神,顧不上手中的書頁,急切地看向老爺爺:“爺爺!您怎么樣?”她試圖站起來,膝蓋卻因為久跪在冰冷堅硬的地面和玻璃碴上而一陣刺麻,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幾乎是同時,一道身影帶著風撲了過來!
陳野的動作快得驚人,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書堆旁沖到周晚意身邊,在她身體傾斜的瞬間,伸出那只傷痕累累的手臂,穩穩地、有力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他的手指很燙,帶著剛剛激烈情緒殘留的余溫和細微的顫抖,隔著濕透的布料,清晰地傳遞到周晚意冰涼的皮膚上。那力量很大,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保護意味,卻又在扶穩她之后,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松開,迅速收回手,垂在身側,緊握成拳。
兩人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
周晚意看到了他眼中尚未褪盡的紅血絲,看到了那抹深不見底的復雜情緒——有殘留的痛楚,有濃重的懊悔,有無法言喻的狼狽,還有一絲……笨拙的關切?
陳野則撞進了她那雙清澈的、盛滿了擔憂、疲憊和未散驚悸的眼睛里。她的臉色蒼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濕漉漉的頭發貼在額角,整個人狼狽不堪,唯獨那雙眼睛,像被雨水洗過的星辰,明亮而執著地映著他的影子。那目光里沒有他預想中的厭惡、恐懼或者憐憫,只有純粹的、不加掩飾的擔憂——對他爺爺的,或許……也有對他的?
這個認知讓他心口猛地一窒,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狼狽地別開臉,下頜線繃得死緊,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剛才那下意識的攙扶,已經耗盡了他此刻所有的勇氣。
“我……我沒事。”周晚意穩住身形,低聲說,聲音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沙啞。她避開陳野那讓她心慌意亂的眼神,重新看向老爺爺,語氣急切:“爺爺,您傷到哪里了?要不要去醫院?”
老爺爺擺擺手,又咳了幾聲,聲音嘶啞虛弱:“老骨頭……還撐得住……咳咳……就是……就是這……”他看著滿地狼藉的書,看著那本被周晚意捧在手里的、支離破碎的詩集,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痛惜和絕望,“阿野媽媽的書……完了……全完了……”
陳野的身體幾不可查地晃了一下,緊握的拳頭指節捏得咯咯作響,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的傷口里,帶來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里的萬分之一。他死死地盯著周晚意手中那沓濕透、破損的書頁,眼神空洞,仿佛靈魂都被抽走了。
“沒完!”周晚意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堅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打破了書店里彌漫的絕望氣息。她將手中的詩頁小心地攏好,目光掃過滿地的狼藉,最后落在陳野蒼白的、寫滿痛楚的側臉上。
“書頁濕了,我們可以一張張晾干!破了,我們可以一頁頁修補!墨跡暈開了……但字還在!故事還在!它沒有完!”她的聲音微微提高,帶著一種近乎固執的信念,“只要書還在,只要人還在,就沒有什么是真的完了!”
她的話,像一道微弱卻執拗的光,刺破了書店內沉重的陰霾。老爺爺怔怔地看著她,渾濁的眼里似乎燃起了一絲微弱的火星。
陳野猛地轉過頭,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周晚意。那眼神里充滿了震驚、掙扎,還有一絲被強行點燃的、微弱的光亮。他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喉嚨卻像是被堵住了,只能發出粗重的喘息。
周晚意迎著他的目光,沒有絲毫退縮。她舉起手中那沓濕漉漉、沉甸甸的詩頁,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陳野,我們一起把它修好。好不好?”
“一起……修好?”
這幾個字,像帶著魔力的咒語,輕輕敲打在陳野早已龜裂的心防上。他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濕透、狼狽不堪、手指還在滲血的女孩,看著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堅定和……一種近乎懇求的希冀。她站在他世界的廢墟里,捧著那點早已破碎的微光,對他說:一起修好。
一起。
這個詞對他而言,陌生得如同天方夜譚。他的世界從來只有對抗、撕裂和獨自舔舐傷口。從未有人對他說過“一起”,更從未有人,愿意踏入這片泥濘不堪的廢墟,和他一起修補什么。
一股巨大的酸澀猛地沖上鼻腔,眼眶瞬間再次被灼熱的液體充滿。他猛地低下頭,用盡全身力氣才將那股洶涌的情緒壓下去。肩膀無法抑制地微微顫抖。
沉默在狼藉的書店里蔓延。只有屋檐滴水的嘀嗒聲,和老爺爺壓抑的咳嗽。
時間仿佛過了很久。
終于,陳野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頭。他沒有看周晚意,而是看向她手中那沓濕透的詩頁,聲音嘶啞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濃重的鼻音,幾乎低不可聞:
“……怎么修?”
這三個字,像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試探,一種小心翼翼的、將自己最珍視的脆弱交付出去的姿態。
周晚意一直緊繃的心弦,在這一刻,終于緩緩地、長長地松了下來。一股巨大的暖流伴隨著難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頭,讓她眼眶也微微發熱。她用力眨了眨眼,將那股濕意逼回去。
“先把爺爺扶到里面干凈的地方休息,”她的聲音柔和下來,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然后,我們先把這些書頁,一張張,小心地分開,用干凈的吸水紙夾好,壓平,晾干。等干了,我們再想辦法修補破的地方。”她的目光掃過滿地狼藉的書,“還有這些……我們一本本撿起來,擦干凈,擺回去。”
她的話語清晰、有條理,帶著一種在混亂中重建秩序的篤定。
陳野沉默地聽著,然后,他極其緩慢地、點了點頭。動作幅度很小,卻無比鄭重。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地轉過身,走到蜷縮在地上的爺爺身邊。這一次,他的動作不再是之前的僵硬和抗拒,而是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笨拙的輕柔。他小心翼翼地避開爺爺可能受傷的地方,伸出手臂,嘗試著將老人攙扶起來。
周晚意看著他的背影,看著他小心翼翼的動作,看著他微微弓起的、承擔著沉重負擔的脊背,看著他后頸上那道新鮮的、還在滲血的傷口……她深吸一口氣,將手中的詩頁暫時放在一旁一個相對干凈的破木箱上,也快步走過去,蹲下身,幫忙托住老爺爺的另一邊手臂。
她的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陳野的手臂。隔著濕透的布料,能感受到少年緊繃的肌肉和灼熱的體溫。陳野的身體瞬間僵硬了一下,卻沒有躲開。
兩人合力,將虛弱的老人攙扶到書店最里面、一張沒有被波及到的破舊躺椅上。老爺爺躺下,疲憊地閉上眼睛,又是一陣壓抑的咳嗽。
安置好爺爺,兩人再次回到書店中央的狼藉之地。陳野的目光首先投向門口——那個醉漢早已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爬走了,只在泥濘的地上留下一道拖拽的痕跡。
他眼神暗了暗,閃過一絲冰冷的恨意,隨即又被強行壓下。他沉默地彎下腰,開始動手清理地上的玻璃碎片,動作有些生澀,卻異常專注和用力,仿佛要將所有的憤怒和痛苦都發泄在清理的動作上。
周晚意則走向那個破木箱,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沓濕透的詩頁。她環顧四周,想找吸水的東西。角落里一個倒扣著的、還算完好的舊臉盆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走過去,拿起臉盆,發現下面壓著一疊粗糙但相對干凈的舊報紙。
她心中一喜,連忙將報紙鋪開在唯一一張還算完好的小木桌上。然后,她屏住呼吸,用指尖極其輕柔地,將粘連在一起的、濕漉漉的詩頁,一頁一頁地揭開、分離。這個過程異常艱難,紙頁脆弱不堪,稍有不慎就會扯破。她全神貫注,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混合著未干的雨水。
陳野清理完門口的玻璃碴,直起身,看著周晚意專注的側影。她微微低著頭,濕發貼在白皙的頸側,睫毛低垂,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拈起一張紙頁的邊緣,那神情專注得仿佛在修復一件價值連城的藝術品。她手指上細小的傷口在昏暗的光線下格外刺眼。
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堵在他的胸口。他沉默地走過去,拿起幾張舊報紙,學著周晚意的樣子,笨拙地將她分離開的詩頁夾在報紙中間,然后用力壓平。他的動作很重,帶著一種壓抑的力量感,生怕壓得不夠緊,水分吸不干。
兩人都沒有說話。狹小的空間里,只有紙張被小心翻動的沙沙聲,報紙被壓平的窸窣聲,以及老爺爺偶爾壓抑的咳嗽聲。暴雨過后的寂靜籠罩著書店,空氣里彌漫著潮濕、陳舊和一種小心翼翼的、正在重建的生機。
周晚意分好一頁,陳野便沉默地接過去,用報紙夾好,用力壓實。偶爾,他的指尖會不經意地觸碰到她的。每一次輕微的觸碰,都像帶著微弱的電流,讓兩人的動作都有一瞬間的凝滯,隨即又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
當最后一頁詩篇被小心地夾進報紙,陳野用盡力氣將厚厚一沓壓緊。他直起身,額頭上也滲出了汗珠,混合著未干的血跡。
周晚意看著桌上那厚厚一沓被舊報紙包裹、壓實的詩集“殘骸”,又看了看陳野臉上那道猙獰的傷口和嘴角的淤青,再低頭看看自己手指上細小的劃痕。
“你……”她指了指他的額角,聲音很輕,“傷口需要處理一下。”
陳野下意識地抬手碰了碰額角的傷,指尖沾上一點新鮮的血跡。他皺了皺眉,似乎才感覺到疼痛。他沒說話,只是搖了搖頭,表示無所謂。
周晚意沒再堅持,她從自己濕漉漉的帆布包里摸索了一下,竟然掏出了一個巴掌大的、用密封袋裝著的簡易小藥包——里面是幾片創可貼和一小瓶碘伏棉簽。這是她上次手指被書頁劃傷后,習慣性放在包里的。
她抽出一根碘伏棉簽,撕開包裝,然后看向陳野,眼神示意他低頭。
陳野身體瞬間僵硬了。他看著她手中的棉簽,又看看她清澈的眼睛,眼神里充滿了掙扎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他從未被人這樣靠近,這樣……照顧。
“會有點疼。”周晚意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安撫的意味,像羽毛拂過心尖。
陳野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他僵硬地、極其緩慢地,將頭低了下來,湊近周晚意。這個距離,他能清晰地聞到她身上雨水的氣息,還有一絲淡淡的、屬于陽光曬過的書頁的味道。
冰涼的棉簽帶著輕微的刺痛感,觸碰上他額角的傷口。他身體猛地繃緊,肌肉僵硬得像石頭。
“忍著點。”周晚意低語,動作卻異常輕柔,小心翼翼地用碘伏擦拭著傷口周圍的污跡和血跡。
她的呼吸輕輕拂過他的額發。陳野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幾乎要撞碎他的肋骨。他屏住呼吸,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指甲再次深深陷進掌心的傷口,用更尖銳的疼痛來轉移此刻幾乎要將他吞噬的陌生悸動和無所適從。
他不敢抬眼,只能死死盯著腳下潮濕泥濘的地面。光線昏暗,他卻仿佛能清晰地看到自己劇烈起伏的胸口。
周晚意專注地處理著傷口,消毒,然后撕開創可貼,小心地貼在他額角的傷口上。她的指尖偶爾會不經意地擦過他的皮膚,帶來一陣細微的戰栗。
“好了。”她輕聲說,后退了一步,拉開了距離。
陳野如蒙大赦,猛地直起身,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他抬手摸了摸額角那塊小小的、帶著藥味的創可貼,指尖仿佛還殘留著她觸碰時的微涼觸感。他依舊不敢看她,只是低低地、含糊地“嗯”了一聲,聲音啞得厲害。
書店里再次陷入沉默。但這一次的沉默,不再冰冷和絕望,而是彌漫著一種微妙的、帶著暖意的笨拙和小心翼翼。狼藉依舊,傷痛猶存,但那本破碎的詩集被包裹起來,等待著新生。兩顆在泥濘中相遇的心,笨拙地、試探性地,在暴雨后的寂靜里,第一次真正地、靠近了彼此。
窗外的天色,在暴雨洗刷后,透出一種澄澈的灰藍。一縷微弱的陽光,艱難地穿透厚厚的云層,斜斜地照進破舊的窗戶,恰好落在桌上那沓被報紙包裹的詩集“殘骸”上。
微光落在泥濘中,雖弱,卻已足夠照亮前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