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的秋天，像一幅被肆意潑灑的油彩。S大校園里，銀杏金黃，楓葉似火，空氣里彌漫著桂子甜膩的香氣和年輕蓬勃的朝氣。周晚意抱著一摞剛從圖書館借來的《西方文論選》，腳步輕快地穿過熙攘的人群。她剛結束一堂酣暢淋漓的現代文學討論課，教授精妙的解讀和同學們激烈的思想碰撞讓她臉頰泛紅，眼底閃爍著興奮的光芒。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陳野的微信。
她嘴角不自覺地揚起，找了個安靜的樹蔭長椅坐下，點開語音條。
陳野的聲音傳出來，背景是嘈雜的機器轟鳴和人聲，帶著明顯的疲憊和沙啞：“剛下課？我這邊還在車間，下午有個零件加工實操考核，晚上可能……又要去便利店頂班，老張家里有事。”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有點累。”
周晚意臉上的笑意淡了些，指尖在冰冷的手機屏幕上摩挲。她能想象出陳野此刻的樣子：穿著沾滿油污的深藍色工裝，額發被汗水濡濕貼在額角，眼神專注地盯著冰冷的車床，或是站在深夜便利店的冷光燈下，清點著貨架，臉上是揮之不去的倦意。
“累就歇歇啊，”她盡量讓聲音聽起來輕松關切，“考核盡力就好，別太拼了。便利店……能不去就不去吧？你白天上課晚上打工，身體怎么吃得消？”
“沒事，習慣了。”陳野的聲音很平淡，聽不出太多情緒，“錢……總得賺。爺爺的藥不能斷。”
這句話像一根細小的針，輕輕刺了周晚意一下。她張了張嘴，那句“我生活費省一點給你”在舌尖滾了滾，終究沒有說出口。她知道陳野骨子里的倔強，這種話只會讓他覺得被輕視。
“那……你注意安全，別熬太晚。”她只能這樣叮囑。
“嗯。”陳野應了一聲，似乎想說什么，又被打斷了，“師傅叫我了，先掛了。”
電話被匆匆切斷。周晚意握著手機，看著屏幕上“通話結束”的字樣，剛才課堂上的興奮感像被戳破的氣球，迅速癟了下去。樹蔭外的陽光依舊燦爛，她卻覺得心里某個角落，悄悄蒙上了一層陰影。他們之間，似乎總隔著一層無形的、名為“現實”的厚重帷幕。
她嘆了口氣，翻開手里的《西方文論選》，試圖用文字轉移注意力。然而，書頁上薩特的“存在先于本質”卻讓她莫名煩躁起來。陳野的“存在”，是被沉重的債務、困頓的生活和繁重的課業擠壓的“存在”，而她的“存在”，是沉浸在象牙塔里追求精神豐盈的“存在”。本質的差異，如同鴻溝，在空間的距離之外，悄然滋長。
***
日子在忙碌與思念中滑過。周晚意加入了校文學社，參與組織讀書會、策劃刊物，忙得不亦樂乎。她喜歡和志同道合的朋友討論博爾赫斯的迷宮、卡夫卡的城堡，喜歡在安靜的圖書館角落寫下充滿靈性的詩行。她將這一切興奮地分享給陳野——社團活動的照片、新寫的短詩、和同學激烈辯論后的感悟。
陳野的回應通常是簡短的：“挺好。”“嗯，注意休息。”或者，隔了很久才回復一句：“剛下班，有點累，先睡了。”
起初，周晚意理解他的疲憊。但次數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和委屈開始在她心底堆積。她渴望與他分享這個精彩紛呈的新世界，渴望得到他哪怕一點熱烈的共鳴，而不是這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到的冷淡和疏離。
矛盾在一個周末的夜晚爆發。
文學社策劃了一場露天詩歌朗誦會，就在S大著名的情人湖畔。月色如水，波光粼粼，微風送來草木的清香。周晚意作為組織者和朗誦者之一，精心準備了一首自己創作的、關于“曠野與風”的短詩。現場氣氛極好，掌聲熱烈。活動結束后，大家意猶未盡，又相約去校門外新開的咖啡館小聚。
咖啡館里暖黃的燈光，舒緩的爵士樂，空氣中彌漫著咖啡豆的醇香。同學們熱烈地討論著剛才的朗誦，分享著各自的創作靈感。周晚意被這種輕松愉悅的氛圍感染，暫時忘卻了煩惱，臉上洋溢著興奮的紅暈。她拿出手機，拍下咖啡館溫馨的角落和朋友們談笑風生的樣子，迫不及待地想分享給陳野。
她撥通了視頻通話。響了好一會兒才被接起。
屏幕晃動了一下，露出陳野的臉。背景不是宿舍，而是便利店里刺眼的白熾燈光。他戴著便利店綠色的鴨舌帽，臉色在燈光下顯得格外蒼白疲憊，眼下是濃重的青黑。他似乎在一個狹小的儲物間里。
“晚意？”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聽起來有氣無力。
“陳野！你猜我在哪兒？”周晚意興奮地湊近鏡頭，想把咖啡館的氛圍傳遞過去，“我們在校門口新開的咖啡館，剛結束詩歌朗誦會，大家……”
她的話沒說完，就被陳野略顯不耐地打斷：“我在上班，晚意。有點忙。”他的眉頭緊鎖著，眼神里充滿了倦怠和不耐煩。
周晚意高漲的情緒瞬間被澆滅了一半。她看著屏幕上他疲憊不堪的臉，再看看自己這邊溫馨熱鬧的環境，一種強烈的割裂感讓她心頭火起。
“你又上班？不是說了讓你別那么拼嗎？”她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些，帶著她自己都未察覺的埋怨，“今天周末啊！而且我剛參加完活動，想跟你分享……”
“分享什么？”陳野的聲音陡然冷了下來，帶著一種壓抑的煩躁，“分享你們坐在咖啡館里喝著幾十塊一杯的咖啡，討論那些風花雪月、虛無縹緲的詩句嗎？”他的話語像淬了冰的針，尖銳而刻薄，“周晚意，你知道我現在站著都想睡覺嗎？你知道我下一學期的學費還差多少嗎？你知道爺爺昨天又咳血了嗎？”
一連串的質問，像重錘一樣狠狠砸在周晚意的心上！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難以置信地瞪著屏幕里那個眼神冰冷、充滿戾氣的少年。咖啡館里輕松的氛圍仿佛瞬間凝固了，朋友們投來擔憂的目光。
“陳野……你……”周晚意的聲音顫抖著，巨大的委屈和憤怒讓她渾身發抖，“你怎么能這么說？我關心你才……”
“關心？”陳野扯出一個諷刺的、帶著無盡疲憊的冷笑，“你的關心，就是一次次告訴我，我的生活有多糟糕，提醒我和你們這些‘天之驕子’的差距有多大嗎？就是讓我在累得像條狗的時候，還要強打精神聽你講那些……離我十萬八千里的、美好得不真實的東西嗎？”
“你混蛋！”周晚意再也控制不住，眼淚奪眶而出，聲音帶著破碎的哭腔，“陳野！你混蛋！你憑什么這么踐踏我的心意？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只是……只是想你了！想讓你也開心一點！”她感覺自己的心被他的話撕成了碎片。她分享的那些快樂，在他眼里，竟然成了炫耀和諷刺？
屏幕那頭的陳野似乎被她的眼淚和控訴震住了，眼神里的戾氣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痛苦和茫然。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劇烈的咳嗽突然打斷了他。他彎下腰，對著鏡頭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肩膀都在顫抖。
便利店的背景音里傳來顧客不耐煩的催促聲：“喂！店員！結賬啊！”
陳野強忍著咳嗽，直起身，臉色更加灰敗。他看了一眼屏幕里淚流滿面的周晚意，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懊悔，有心疼，有無法言說的疲憊和絕望，最終都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灰暗。
“……對不起。”他低啞地吐出三個字，聲音破碎不堪，“我……我得去忙了。”說完，不等周晚意有任何反應，視頻通話被猛地切斷了。
屏幕瞬間變黑，映出周晚意蒼白、淚痕交錯的臉。咖啡館里悠揚的爵士樂，此刻聽來像是刺耳的噪音。剛才還覺得溫馨的暖黃燈光，此刻只讓她感到冰冷和眩暈。
“晚意，你沒事吧？”有同學關切地圍過來。
周晚意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的包，聲音哽咽而混亂：“……對不起……我……我先走了……”她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出了咖啡館，將朋友們擔憂的目光和咖啡館的溫暖徹底拋在身后。
深秋夜晚的風帶著刺骨的寒意，瞬間包裹了她單薄的身體。她漫無目的地在校園里奔跑，眼淚被冷風吹干，在臉上留下緊繃的痕跡。陳野那些冰冷刻薄的話語，像無數把尖刀，反復切割著她的心臟。
“風花雪月……虛無縹緲……”
“離我十萬八千里……美好得不真實……”
“踐踏心意……”
原來，她小心翼翼分享的所有快樂和見聞，在他沉重如山的現實面前，都成了輕飄飄的、令人厭煩的負擔？成了提醒他卑微處境的刺？她滿腔的愛意和思念，最終換來的是一句冰冷的“踐踏心意”？
巨大的委屈和傷心如同潮水將她淹沒。她蹲在湖邊冰冷的石階上，抱著膝蓋，將臉深深埋進去，肩膀無聲地劇烈抽動。
手機屏幕再次亮起，是陳野發來的信息：
**“對不起。我失控了。不是你的錯。是我……太累了。別哭。”**
簡短的幾行字，帶著遲來的懊悔和小心翼翼的安撫。然而，這道歉此刻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它抹不平那些傷人的話語留下的深深溝壑，也驅不散周晚意心中那巨大的、被最親近的人否定的恐慌和迷茫。
曠野的風，曾經是他們愛情的誓言和方向。而此刻，這風聲中，卻清晰地傳來了裂痕蔓延的、令人心碎的聲響。他們站在各自截然不同的岸邊，中間隔著的，不僅僅是幾百公里的距離，還有日益清晰的生活重壓與精神追求的巨大鴻溝。這裂痕，該如何彌合？這風，還能否吹向同一個方向？
周晚意抬起頭，望著湖面上被寒風吹皺的、破碎的月光倒影，只覺得前路一片茫然。手機屏幕的光映在她淚痕未干的臉上，微弱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