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清晨總是帶著點薄霧,巷口的梧桐樹把影子拉得老長,像段被拉長的回憶。我握著“時光回溯”的卷閘門拉桿,指腹觸到冰涼的金屬時,聽見巷口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周衍背著雙肩包,手里拎著個保溫桶,正站在霧氣里朝我笑,連帽衫的抽繩上沾著片桂花,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動。
“今天煮了新的桂花蜜。”他把保溫桶放在吧臺上,揭開蓋子的瞬間,甜香漫過整個店面,像浸了蜜的風,“用的今年的新桂花,在陽臺晾了三天?!?/p>
我湊近去看,琥珀色的蜜里浮著細碎的桂花,花瓣舒展得恰到好處,顯然是仔細挑過的?!斑@么講究?”我拿起勺子舀了點,蜜在勺里掛著絲,甜意順著舌尖漫到心底。
“你高中時總說食堂的桂花粥太淡。”他從背包里掏出兩個玻璃杯,杯壁上印著小小的火箭圖案——是上周在文具店買的,和高三那年他總往我鉛筆盒里塞的貼紙同款,“特意多熬了半小時,稠一點。”
吧臺的抽屜里還放著去年的舊茶罐,我拿出來想倒點茶葉,手指剛碰到罐底,就覺出不對勁。翻轉過來一看,罐底用刻刀淺淺地劃著行日期:2014.9.10。
那是我十八歲生日。
“這是……”我的指尖在日期上輕輕摩挲,刻痕里還殘留著茶漬,顯然被反復使用過。
“高三那年買的?!彼亩饧t了,伸手想把茶罐拿過去,“當時想給你煮桂花蜜,沒敢?!?/p>
2014年的秋天,我確實在課桌里發現過罐桂花蜜,玻璃瓶裝的,上面貼著張便簽:“沖水喝,甜的?!碑敃r以為是趙曉冉放的,沖了半杯覺得太甜,分給后座的男生了?,F在想來,那罐蜜大概是他省了一周的飯錢買的,卻看著我隨手送給別人,心里該多澀。
“后來怎么不送了?”我把茶罐放回抽屜,里面的茶葉還是去年的龍井,是他住院時我買的,他說“你泡的茶,放多久都香”。
“怕你不愛喝?!彼AП锏姑郏瑒幼髀孟裨谶M行什么儀式,“也怕你覺得我浪費錢。”
倉庫的門被風吹得“吱呀”響,我想起大三那年的國慶節,趙曉冉突然跑來說:“周衍在你宿舍樓下呢,抱著個保溫桶,凍得直跺腳?!蔽遗吭诖芭_上往下看,果然看到個熟悉的身影,穿著件單薄的衛衣,懷里的保溫桶冒著白氣。等我跑下樓,人已經不見了,只有桶桂花茶放在宿管阿姨那里,紙條上寫著“匿名”,茶溫剛好能入口,像被人揣在懷里焐了一路。
“大三那年的保溫桶,是你吧?”我靠在吧臺上,看著他把沖好的桂花茶推到我面前,杯壁上的火箭圖案被熱氣熏得模糊。
他攪動茶水的勺子頓了頓,隨即點點頭:“本來想祝你國慶快樂,看到你和同學出去聚餐,就……”
“就把茶留下了?”我接過杯子,指尖觸到他沒拿走的勺柄,還帶著點溫度,“那茶我喝了,很甜?!?/p>
他的眼睛亮了亮,像被點燃的星火:“真的?”
“真的?!蔽倚χf,“宿管阿姨說,送茶的男生反復叮囑‘一定要讓林溪趁熱喝’,說了三遍?!?/p>
周衍的耳尖紅得更厲害了,轉身去整理道具架上的劇本,背影僵硬得像被凍住的樹枝。我看著他的動作,忽然發現道具架第三層的角落里,放著個眼熟的保溫桶——藍白條紋的,蓋子上有個小小的凹陷,和大三那年宿管阿姨給我的那個一模一樣。
“你還留著這個?”
他的動作頓了頓,聲音悶悶的:“嗯,怕你什么時候想喝了,我還能再煮。”
王姐踩著高跟鞋走進來時,正好撞見這一幕,夸張地捂著嘴:“哎喲,這茶甜得都齁人了,比你倆的劇本還甜?!?/p>
“王姐早?!蔽野蚜硪槐鸹ú柰平o她,“嘗嘗周衍的手藝?!?/p>
王姐抿了一口,眼睛瞪得溜圓:“這不是高中校門口那家的味道嗎?當年周先生總買兩罐,一罐放你課桌里,一罐自己揣著,看你沒喝就偷偷收回去?!?/p>
周衍的臉“騰”地紅了,差點把手里的劇本碰掉:“王姐你記錯了?!?/p>
“我可沒記錯?!蓖踅惴畔虏璞?,指著他衛衣口袋露出的一角,“你這桂花蜜的瓶子,還是當年那家的包裝呢,我女兒去年還買過?!?/p>
我這才注意到,他手里的玻璃罐確實印著“老街桂花鋪”的字樣,標簽上的電話號碼還是七位數,和高三那年我在他書包側袋看到的一模一樣。
“你總這樣,什么都留著。”我想起他鐵盒里的橡皮,素描本里的票根,還有此刻保溫桶上的凹陷——每個物件都藏著段沒說出口的時光。
“怕忘了?!彼巡AЧ薹胚M吧臺的柜子里,鎖好,“也怕你什么時候想起來,我卻拿不出證據?!?/p>
中午整理倉庫時,我在最里面的紙箱里翻出個舊相冊,封面是火箭隊的隊標,邊角已經磨得發白。翻開第一頁,是張食堂的飯票,日期是2014年9月10日,背面用鉛筆寫著“她今天沒喝桂花蜜”。
往后翻,全是這樣的細碎記錄:
“2014年10月3日,她把我塞的橡皮丟進垃圾桶了,撿回來洗干凈,放在鐵盒里。”
“2015年1月15日,雪很大,她沒帶傘,我把傘放在傳達室,沒留名字?!?/p>
“2016年5月20日,在她大學門口看到她,想打招呼,腿像灌了鉛?!?/p>
……
最后一頁貼著張咖啡館的收據,日期是2023年10月17日——是我開“時光回溯”的第一天,他在巷口的咖啡館坐了一下午,點了兩杯拿鐵,備注“加兩勺糖”。
“偷看我東西。”周衍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手里拿著剛洗好的草莓,把最紅的那顆遞給我,“這些都是……”
“都是證據?!蔽掖驍嗨?,把相冊遞給他,“證明你喜歡了我十年的證據?!?/p>
他接過相冊,指尖在“2014年9月10日”那張飯票上輕輕劃著,聲音很輕:“其實那天我在你課桌里放了張生日卡,夾在桂花蜜下面,你看到了嗎?”
我愣住了。十八歲生日那天,我確實在桂花蜜下面摸到張硬紙,以為是說明書,隨手扔了——現在想來,大概是他的賀卡。
“沒看到?!蔽业穆曇粲悬c抖,“對不起?!?/p>
“不怪你。”他把草莓塞進我嘴里,甜味壓過了喉嚨的澀,“現在知道也不晚?!?/p>
傍晚的夕陽透過玻璃窗照進來,在吧臺上投下金色的光斑。周衍幫我把最后一杯桂花茶倒進保溫杯時,忽然說:“等冬天到了,我教你做桂花醬吧?!?/p>
“好啊?!?/p>
“要選晴天才采的桂花,”他的聲音里帶著笑意,像在描述一件很重要的事,“要一層花一層糖地鋪,要放在陶瓷罐里,還要……”
“還要什么?”
“還要兩個人一起攪,”他轉頭看我,眼里的光比夕陽還亮,“這樣才甜。”
我想起他素描本里的畫。最新一頁畫的是吧臺,我正低頭喝桂花茶,他站在對面看著我,杯口的熱氣在我們之間織成一張透明的網,旁邊寫著:“十年的等待,都在這杯茶里了,溫度剛好?!?/p>
巷口的桂花落了一地,被晚風吹得打轉,像無數個沒說出口的“喜歡”。我知道,那個總把桂花蜜藏在保溫杯里的少年,終于不用再躲了。
因為他喜歡的姑娘,正捧著那杯帶著十年溫度的桂花茶,笑著對他說:“下次,換我給你煮?!?/p>
而這杯茶,我們會一起煮很多很多次,從這個秋天,到下個秋天,再到往后的每個秋天,讓桂花的甜,漫過時光的河,一直甜到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