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時已被厚重的鉛灰色云層徹底吞沒，沉甸甸地壓著遠處的秦嶺山脊，連帶著教室里也迅速昏暗下來，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剛回到教室的老師面無表情地拉亮了日光燈，慘白、冰冷的光線瞬間傾瀉而下，照亮了課本上密密麻麻的方塊字，卻絲毫驅不散李木心頭那沉甸甸、仿佛要將他拖入深淵的陰霾。

七塊錢的債，像秦嶺深處翻涌的、帶著腐土腥氣的濃霧，將他死死纏裹，前路一片漆黑泥濘。

然而，手心里那張帶著汗漬的皺巴巴紙條，和那個被揉成一團、卻仿佛帶著體溫的影子，卻像黑暗深淵中突然亮起的一點微弱卻執拗的螢火，燙得他整個掌心都在發麻。

那是一種混雜著悸動、惶恐、卑微和一絲渺茫期冀的復雜感覺，幾乎要將他撕裂。

他死死地低下頭，目光像釘子一樣釘在自己緊握的拳頭上。汗水浸濕了那個紙團，墨跡或許已經暈染開來。他仿佛要用盡全身力氣，透過汗濕的皮膚和緊攥的指縫，看清里面那張紙條上的清秀字跡，看清那個模糊卻又無比清晰的藍色影子，看清自己這操蛋透頂、卻又莫名其妙被一絲微光照亮的、不知該往何處掙扎的青春。

晚自習結束的鈴聲，如同特赦令，終于響起。

人群像開閘的洪水涌出教室，喧鬧聲暫時沖散了李木心頭的巨石。他機械地收拾著課本，動作遲緩。胡磊湊過來想說什么，被他一個冰冷的眼神瞪了回去。

他像一抹單薄的影子，沒有走向燈火通明的宿舍，反而拐向了新鋪的、還散發著泥土和青草氣息的操場。黑暗是最好的掩護，能藏住他此刻的狼狽和無處安放的心緒。

胡磊這胖子，看著粗枝大葉，心思卻細。他磨蹭了一會兒，看著李木消失在操場方向的黑暗里，猶豫了一下，還是鬼鬼祟祟地跟了上去。果然，在操場角落那個孤零零的花壇邊，找到了抱膝蜷縮成一團的李木。

“嘿！李哥！”胡磊一屁股坐在旁邊，用肩膀撞了撞他，故意用輕松的語氣調侃，“咋地？擱這兒對月思美人呢？不就一塊玻璃嘛，天塌不下來。”他拍拍胸脯，努力做出豪氣干云的樣子，“下星期我讓我娘多烙幾張餅，咱倆分著啃，有我胡磊一口干的，絕不讓你喝稀的。”

李木抬起頭，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但緊繃的肩膀似乎松動了些。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伸手在胡磊厚實的后背上拍了兩下。

兄弟的情誼，像寒冬里的一口熱湯，暖不了全身，但至少暖了心口那一點。他重新望向漆黑如墨、沒有一顆星星的夜空，那沉重的壓力似乎稍微輕了那么一絲絲。

胡磊見氣氛緩和，八卦之火又熊熊燃燒起來，壓低了聲音，賊兮兮地問：“李哥，你給兄弟交個底兒，是不是真對人家周沫…有意思？”他故意停頓了一下，觀察李木的反應，然后賤兮兮地加了一句，“要是沒有，嘿嘿…兄弟我可就…先下手為強了啊？”

“滾蛋！”李木沒好氣地罵了一句，耳根卻有點發燙，“胡磊！你毛長齊了嗎你？胎毛都沒褪干凈的小兔崽子，一天到晚腦子里裝的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漿糊？還談戀愛？”

“我毛沒長齊？”胡磊不服氣地梗起脖子，學著李木的樣子，也裝模作樣地仰望夜空，還夸張地嘆了口氣，“哎！問世間情為何物啊…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只準你李木思春，就不興我胡磊開竅了？”

“開你個頭！”李木被他這裝腔作勢的模樣氣笑了，積壓的郁悶化作一記力道十足的重拳，狠狠捶在胡磊肉墩墩的胳膊上。

“嗷——！”胡磊猝不及防，發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嚎，在寂靜空曠的操場上回蕩得格外瘆人。

“兩個小兔崽子！不回宿舍挺尸，在這兒鬼哭狼嚎什么？”

一道黑影如同從地底鉆出的鬼魅，伴隨著一聲熟悉的、帶著雷霆之怒的咆哮，瞬間出現在花壇旁邊！老馬那魁梧的身形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高大，怒目圓睜，像一尊發怒的門神。

胡磊捂著胳膊，疼得齜牙咧嘴，看到老馬，下意識就想告狀：“馬老師！李木他…他想……”

“想什么想？小兔崽子！”老馬的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胡磊臉上，粗暴地打斷了他，“一天到晚不好好學習，凈想些歪門邪道，能當飯吃？能讓你爹娘臉上有光？滾！都給我滾回宿舍，立刻！馬上！”

李木頭皮一炸，千鈞一發之際，他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敏捷，一把死死拽住還想“申訴”的胡磊，幾乎是拖著這頭一百多斤的“豬”，用盡吃奶的力氣朝著宿舍樓的方向拔足狂奔。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他毫不懷疑，要是讓胡磊那破嘴把“周沫”或者“思春”之類的詞禿嚕出來，等待他的絕對不止是七塊錢的債務，老馬的怒火絕對能把他燒成灰。

黑暗的操場上，只留下兩個少年倉惶逃竄的背影，和身后老馬那穿透力極強的、恨鐵不成鋼的怒吼，久久回蕩。

七塊錢的債，如同跗骨之蛆，緊緊纏繞著李木。而那張紙條和那個藍色的影子，則在黑暗的逃亡路上，在他混亂的心湖里，投下了更加復雜難明的漣漪。

簡單收拾一下，躺在床上，望著忙碌的同學們，突然一個靈感涌上心頭，連忙沖胡磊招了招手。胡磊賤兮兮的湊過來問道：“李哥，你想到什么鬼點子了？”

李木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低頭湊近一些，小聲說道：“你知不知道以前那些木架子床扔在哪兒的？”

“食堂一側的空地上啊，你想干嘛？”

“噓！小聲點，我記得那些木架子床的連接處好像都是鐵吧？”

“是鐵的，你……你該不會想？”

得到李木肯定的點頭，胡磊扶著自己那肥胖的腦袋，思慮良久后一拍腦袋說道：“可以干，那些廢鐵整下來，說不定能換點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