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室里靜得能聽見窗簾掃過玻璃的微響,月光費力擠過窗簾縫隙,在地板切出幾道冷白輪廓,像碎玉簪子,零星散落在地毯上。
我平躺著,四肢像抽去筋骨,每寸肌肉都泛著酸軟,指尖還留著微麻的癢。動了動手指,冰涼真絲被面順著指縫滑開,觸感細膩如流動的月光,卻讓我驚覺自己像截枯木,被隨意丟在錦緞上。沒力氣翻身,連眨眼都覺眼瞼沉重,唯有胸腔里的心臟不緊不慢地跳,每一次搏動都帶著微醺般的鈍感,像浸了酒的棉花,悶悶撞在肋骨上。
或許我在床上的表現真的像木頭吧。
方才司綿存伏在身上時,我多半閉著眼,任他滾燙的呼吸噴在頸窩,雪松香水混著濃烈荷爾蒙,在皮膚灼出一片濕熱。耳邊是他喉間壓抑的低喘,像困獸在牢籠里磨牙,粗糲地刮過耳廓。他骨節分明的手指攥著我手腕,力道幾乎要嵌進皮肉,指腹薄繭蹭過內側動脈,那里的皮膚已磨得發紅,隱隱透著青紫。
他像頭被點燃的狼,眼底翻涌著我讀不懂的火焰——焦灼、暴戾,還有近乎絕望的瘋狂。動作帶著不容置疑的侵略性,要把我拆骨入腹,又要揉進骨血。一次又一次,他帶我墜入滾燙浪潮,咸澀腥氣裹著我在浪尖谷底沉浮。浪潮席卷時,我確實忘了自己是誰。極致戰栗像電流竄遍全身,從尾椎沖到天靈蓋,讓我忍不住攀住他肩膀,指甲陷進他緊實的肌肉里。
窗外月亮從東邊梧桐梢爬到中天云層,再穿過薄絮,將清輝灑在他汗濕發梢時,他才像饜足的獸,松開咬著我鎖骨的牙,側身躺進被子。片刻后,呼吸便平穩均勻,胸腔起伏如靜湖,仿佛剛才的瘋狂只是我的幻覺。
我悄悄轉頭,借月光打量他側臉。月光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流動,平日緊抿的薄唇微張,吐納著均勻氣息,長睫毛在眼瞼投下扇形陰影,隨呼吸輕顫,像停著只小憩的蝶。
五次。這數字在腦里打了個轉,帶著荒唐意味,像枚生銹硬幣滾過空走廊。實在想不通,司綿存這樣的人,怎會對這種事有這么大癮,或者說怎么會對我有這么大癮。他是司氏集團未來掌權人,財經雜志封面上永遠西裝革履、眼神如鷹的男人,袖口紐扣扣得嚴絲合縫,連簽名力度都透著精準掌控。宴會上能與政要侃侃而談,轉身能在會議室三言敲定上億合同,可到了這張床上,他卻像斷了理智的弦,瘋狂得近乎失控。
我也不能說他是禽獸,畢竟我的快樂也是真的。
可清醒后,那點快樂就像潮水退去的泡沫,泛著虹彩,看著熱鬧,一戳就破,只剩滿心茫然,像被漫過的沙灘,空落落留不住腳印。
我總覺得他看我的眼神里好像少了點什么。不是溫度,他看我時眼里是有熱度的,甚至灼人,可那熱度里偏就缺了些東西。像相機沒對準焦,明明看著我,視線卻穿透身體,落在身后墻壁,或是更遠的地方。我知道那個人是誰——秦靈越。每次他喊我名字,尾音會不自覺拖長,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像被風吹顫的琴弦,那調子太像在喊另一個人的名字。
或許他把我當成了她吧。
這念頭像根細針,輕輕刺了下心臟,不疼,卻有點麻。如果不是這樣,要怎么解釋他的瘋狂呢?那些壓抑的嘶吼,帶著懲罰意味的啃咬,極致歡愉時突然收緊的手臂,像要把懷里人揉碎才甘心,這一切或許都不是給我的。我不過是恰好站在他視線里的影子,身高相似,眉眼有幾分恍惚重合,就被牢牢抓在手里,替秦靈越承接他無處發泄的洶涌情緒。
月光又悄悄挪了幾分,爬上司綿存的手背,將他指節的冷白照得愈發分明。這雙手,方才還在我背上烙下深淺交錯的紅痕,指腹碾過腰側敏感點時帶著不容置喙的力道,此刻卻泛著玉石般的冷白,連指甲都修剪得一絲不茍,仿佛從未沾染過半點溫度。
窗外的風忽然緊了緊,掀起窗簾邊角,月光趁機涌進更多,照亮了他睫毛上懸著的一點微光——許是未干的汗,又或是月光凝成的露。
真冷啊。
我往身上裹了裹絲被,那冰涼的觸感卻像生了根,順著皮膚往骨縫里鉆,一路滲進心里去。
天剛蒙蒙亮時,窗簾縫里溜進的第一縷晨光就準時叩響了眼皮。生物鐘像上好發條的鐘擺,分毫不差地將我從混沌里拽出來。睜眼的瞬間,睫毛還沾著未散的倦意,側頭望去,身側的位置早已空了,連昨夜殘留的體溫都褪得干干凈凈。仿佛那個在月光下失控的男人,不過是夜色泡出來的一場幻夢。
扶著床頭柜撐起身,手肘剛使力,渾身骨頭就發出細碎的抗議。腿根一陣酸軟,身體猛地晃了晃,差點跌回床墊,這才后知后覺想起,昨夜的放縱幾乎要將我拆成散架的積木,每寸關節都像被重新拼接過,動一下都帶著鈍重的酸。指尖劃過床單,冰涼的觸感順著皮膚爬上來,與記憶里滾燙的體溫撞出鮮明對比,倒讓我清醒了幾分。
下樓時,餐廳方向傳來杯碟輕碰的脆響。我放輕腳步走過去,正看見司綿存坐在長桌主位。他穿一身深灰高定西裝,襯衫領口挺括得沒一絲褶皺,領帶打得像教科書般標準,鉑金袖扣在晨光里泛著冷光。他低頭看著手里的平板,骨節分明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發出輕微的觸控聲,側臉線條被晨光勾得愈發冷硬,下頜線繃得像拉緊的弓弦。
聽見我的腳步聲,他連眼皮都沒抬,目光依舊膠著在屏幕上跳動的數字與圖表里,仿佛我只是晨間溜進餐廳的一縷風。
我拉開他斜對面的椅子坐下。面前的白瓷盤里,煎蛋邊緣泛著漂亮的焦糖色,溏心微微顫著,吐司烤得外酥里軟,旁邊擺著一小碟草莓醬,連銀質刀叉的擺放角度都透著刻意的規整。指尖碰了碰盤子邊緣,溫度剛好,不燙也不涼,像是算準了我下樓的時辰。
他終于抬眼看了我一下,目光像精準的掃描儀,在我臉上停了不足半秒,便滑向我的脖頸。那里該還留著昨晚的痕跡,或許是道淺紅的印子,或許是片未褪的淤青。他睫毛顫了顫,像被什么輕輕掃過,可眼神里沒什么波瀾,快得讓我以為是錯覺。最終他什么也沒說,收回視線繼續盯著平板,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氣:“上午九點,家庭醫生會過來,讓她給你看看。”
“不用了。”我拿起刀叉,金屬碰撞的脆響在安靜的餐廳里炸開,格外突兀,“我沒什么事。”指尖用力,刀叉陷進煎蛋的溏心,橙黃的蛋液緩緩淌出來,像融化的金子。
他沒再堅持,只從喉嚨里發出一聲“嗯”,尾音壓得很低,聽不出情緒。之后便是漫長的沉默,只有他偶爾滑動屏幕的輕響,和我切割食物的動靜。我們隔著不到一米的距離,中間卻像橫亙著一條結了冰的河,寒氣從河底漫上來,凍得人指尖發麻。他是高高在上的司家繼承人,是談判桌上殺伐果斷的決策者,一本正經,冷酷高傲,仿佛昨晚那個會喘著氣喊我名字、會在情動時失控咬我肩膀的男人,只是我做的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吃完早餐,他起身,“我去公司了。”
“好。”我坐在原位,看著盤子里剩下的半塊吐司,沒抬頭。
他走到玄關換鞋時忽然頓了頓,背對著我,聲音透過肩膀傳過來,帶著點沉悶的質感:“今天別出門了。”
“好。”我重復著這個字,指尖捏緊了桌布的一角,布料上精致的暗紋硌得指腹發疼。
這是司家不成文的規矩。自從嫁進司家,他們便用各種理由將我圈住。婆婆說:“司家的少奶奶,不必出去拋頭露面掙那點小錢,傳出去丟人的是我們司家。安分些,做好你該做的事。”于是我成了金絲籠里的鳥,不能外出工作,不能隨意見外人,連回娘家的次數都被無形限制。有時站在落地窗前,望著外面自由走動的傭人,都覺得自己像塊釘在原地的木頭,再這樣耗下去,遲早要在這座華麗牢籠里發霉、腐爛。
玄關傳來關門的輕響,整座房子瞬間空曠下來,只剩墻上古董鐘擺搖晃的滴答聲,一聲聲敲在空曠的空氣里,也敲在我心上。
好在,還有師兄陸云封幫我。
口袋里的手機忽然震動,短促又輕微,仿佛怕驚擾了什么。我心頭一動,悄悄摸出來,屏幕上跳出陸云封的名字,緊跟著一條消息:【新案子的卷宗整理好了,發你郵箱了。不急,慢慢看,注意休息。】末尾添了個笑臉表情,是他一貫溫和的風格。
我快步走回臥室反鎖房門,指尖在屏幕上點了幾下。郵件點開的瞬間,密密麻麻的文字涌出來——是樁遺產繼承糾紛,涉案人員列了長長一串,證據鏈像團纏亂的麻繩。可望著那些熟悉的法律條款、冗長的證詞陳述、標注著重點的證據清單,我卻覺得渾身血液都活了過來。這才是我熟悉的東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渴望,是這冰冷婚姻里唯一的呼吸口。
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指尖因用力泛出些微白。我一邊看一邊點開備忘錄,飛快記下要點:“被繼承人2019年所立遺囑,見證人身份存疑,形式不符合法律規定”“案涉財產過戶手續有偽造痕跡,建議申請筆跡鑒定”……陽光透過窗簾縫隙落在屏幕上,反射出細碎光斑,晃得眼睛發酸,嘴角卻忍不住向上彎起,像被風吹鼓的船帆。
陸云封是我大學師兄,法學院里最照顧我的人。他知道我有多熱愛法律,也見過我拿到法考合格證那天的雀躍。他清楚我嫁了人,婆家不許我外出工作,卻從不多問,也從不說廉價安慰,只是時不時找些案頭工作給我——整理卷宗、核查條文、撰寫初步代理意見,偶爾還讓我模擬庭審推演。每次結款都按市場價一分不少打過來,說這是我應得的酬勞。
“師兄,錢真的不用打給我。你直接打到我媽卡上吧。”婚姻存續期間的報酬本就是夫妻共同財產,縱然司綿存看不上這點錢,我也要護住自己的東西。
處理完案子的初步分析,已過下午兩點。我伸了個懶腰,骨頭縫里發出一連串細碎脆響,像生銹的零件終于被活動開。走到陽臺曬太陽,風裹著花的甜香從欄桿外鉆進來,熨帖得讓人發困。遠處草坪上,園丁推著修剪機來回走,草屑飛濺起來,在陽光下閃著綠光,像撒了把碎鉆。
手機又震了震,是銀行的短信提醒。點開一看,師兄把錢打過來了,數額比上次又多了些。我盯著短信看了很久,指尖反復摩挲那串數字,忽然覺得眼眶有點熱。至少,我不是塊徹底沒用的木頭。我的腦子還能轉,手還能寫字,還能在這座金絲籠里,用自己的方式掙到錢,悄悄握住屬于自己的那點微光。這種快樂更真實,更扎實,像攥在手里的石頭,沉甸甸的,讓人安心。
我低頭笑了笑,陽光落在睫毛上,暖融融的。轉身回了我的書房——這里原是間雜物間,被我改成臨時書房。書架上擺著我的專業書,每本書脊都被摸得發亮,邊角卷著毛邊。窗外陽光正好,透過干凈的玻璃灑在書頁上,鍍上一層金邊。
我靠著書架,指尖劃過這些書,心里忽然平靜下來。
我,還沒徹底變成一塊發霉的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