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注定會是一個失眠夜,我想。
窗外,一道閃電,像是沖著玻璃劃來,雷聲幾乎毫無預(yù)兆的,帶著悶響,似乎要震碎整個小區(qū)。我趕忙低頭看了看懷里的孩子,也許是白天玩得太過疲憊,孩子睡得很熟,柔軟的呼吸聲暫時安慰了我敏感的神經(jīng)。
天花板上老式的吊燈閃著白恍恍刺眼的光,電視機(jī)里不知播放著哪場球賽,主播亢奮解說的聲音刺得太陽穴生疼,可是,我不敢將這兩個電器關(guān)閉。
又是一道閃電刨開夜空,屋子里瞬間被照得慘白。窗簾后面的陰影里,似乎有什么東西縮了一下,又在光滅的剎那間舒展開。。。。。。我強(qiáng)迫著自己,不要過多去打量眼前這間我曾無比熟悉的房子。我目不斜視的,僵硬的,調(diào)整了仰睡的角度,好讓夏涼被能覆蓋到身體的每一部份。此時,這被子猶如結(jié)界一般,隔離著我與那些未知物質(zhì)。
可是我,還是感到害怕。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到困倦,在眼皮即將要合上之時,心里突然竄出一股激靈,身體一抖,大腦被迫重新啟動,眼皮重新打開,眼珠子警惕的繞著屋子巡邏。警報解除,感到疲憊,再次激靈。。。。。。如此這般,幾個回合下來,頭痛,腦袋開始撕裂般的疼痛。可是眼睛,還是忍不住望像窗外,夜色像濃稠的墨汁,濃得好像將窗欞的輪廓都吞沒在其中。
我在心中不停的向各路神仙祈禱,祈禱著黎明能夠快點到來,從來沒有如此想聽到清晨的鳥鳴聲和清潔工“唰唰唰”的掃地聲。
突然,家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接著門被重重敲響。
“咚。。。。。。咚!咚!”聽起來更像是笨重的拐杖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的砸地聲。我的后背頓覺一陣發(fā)涼,發(fā)根陡然豎起,不自覺的摟緊了靠在我身旁睡覺的孩子。
在爺爺生命的最后幾年,因為病痛的折磨,他的一條腿已經(jīng)無法使力。日常出行時,全靠著一根雕著龍頭的榆木拐杖支撐著他孱弱的身體。爺爺從不喜歡待在家里,他總是趁爸媽不注意,一個人偷偷溜出家門。不過,也很快就被爸媽找回,爺爺為了表達(dá)不滿,每每在進(jìn)家門之前,就用這跟拐杖“咚!咚!咚!”的不停著敲擊著門前的石板。
爺爺不會說話,爸媽告訴我,在我出聲以前,爺爺就不能說話了。我偶爾能從人們的閑談中聽到說,爺爺在年輕時被日本人的子彈射穿了嘴巴,也有人說爺爺是在抗日時被日本人抓到割掉了舌頭。家里似乎從沒有人深究過這件事,甚至為了避免某種尷尬,全都閉口不談。
可是,在我的腦海里,還殘存著一些光怪陸離的鬼故事,記憶中似乎就是爺爺講給我聽的呀。雖然我早已記不清故事內(nèi)容,但爺爺一邊搖晃著蒲扇,一邊講著故事哄我睡覺的畫面還歷歷在目。或者,也許是我把對兒時的美好相像和現(xiàn)實搞混了吧。
哦不,現(xiàn)在,我怎么又能那么清晰的回憶起爺爺曾經(jīng)給我講過的那個故事?
“你還記得你的奶奶嗎?去年她死時,你還不會走路,被你媽抱在懷里給她磕的頭。”爺爺微笑的把蒲扇搭在推上,用手輕輕的擦掉我鼻尖上的汗水。“她死的第七天晚上,家里人都睡了,我的乖乖也睡了。”
“你的乖乖是誰呀?”小小的我奶聲奶氣的問。
“我的小乖乖,就是你呀。”爺爺笑瞇瞇的重新?lián)u起蒲扇,接著說:“家里人都睡了,鄰居們也睡了,四周安安靜靜的,我半夜起來上廁所,突然聽到門外咯‘咯噠、咯噠、咯噠’的聲音,爺爺就知道,是你的奶奶來看咱們了。她臨走時穿的那雙鞋,鞋底是木頭做的,死人變成鬼魂后,穿著這雙鞋,走在黃泉路上發(fā)出’咯噠、咯噠、咯噠‘的聲音,就可以給自己壯膽了”。
“黃泉路可怕嗎?”我抓著爺爺胸前的汗衫,像讓他靠自己更緊一些,爺爺用手上的扇子拍了拍我的背,繼續(xù)說:“嗯,可怕,但是人人都要走那么一朝啊,不過我的乖乖啊,你想走那條路,還離得遠(yuǎn)咧。”
聽爺爺這么說,我露出了放心的表情,接著追問道:“那你看到奶奶的鬼魂了嗎?”
“沒有,她還沒進(jìn)屋,我就沖門口大喊‘快走吧,別嚇到孩子!’然后,她就在門外等了會,之后就‘咯噠、咯噠’的走遠(yuǎn)咯”。
難道,難道是我的精神出現(xiàn)了什么混亂了嗎?在這樣相似的晚上,怎么會想起這樣的故事,我不記得除了爺爺以外,從其他人或者我從哪些書里聽到過這樣的故事。這一小段回憶,似乎早已深藏在我心里很久,如今被釋放出來。
人在極度恐懼的時候能夠清晰的回憶起十幾年前的事情嗎?為什么我只想到了這個只會令我恐懼更加的故事?
所以,“咚、咚、咚”的敲門聲是爺爺來看我了嗎?他沒在靈堂看到我,于是跑到家里來看看我這個他最喜歡的孫女?
等等!我為什么會用到“最愛”這個詞?他應(yīng)該最愛孫子呀,令他驕傲已經(jīng)出人頭地的長孫。而我,只是父母口中平庸的女孩,最近的這幾年,似乎沒有跟爺爺有過什么接觸。可是每每看著爺爺佝僂的背影,我的心中總是會涌起一股熱流,似乎我們爺孫倆之前有著特別的連結(jié)。
我不害怕爺爺,但是如果真的要面對已經(jīng)變成鬼魂的爺爺,在這樣一個黑暗的暴風(fēng)雨深夜,我,還是會發(fā)怵。而此時此刻,四肢已經(jīng)開始發(fā)麻,手腳早已像墜入冰槽一般冰冷。
門外的敲擊聲依然繼續(xù)。“咚,咚,咚咚、咚。。。。。”我竭力用我還僅剩的一點理智控制著自己不要尖叫出來,但內(nèi)心已經(jīng)瀕于崩潰。我想把自己全部縮進(jìn)被子里,或者飛身下床跳窗逃跑。。。。。。
但是,我沒有。身邊的孩子還在熟睡,再巨大的恐懼也不可能讓我棄她而不顧。雖然我不是她的母親,雖然我才17歲,雖然我只是她的姑姑。但是,我似乎自動將為人家長的責(zé)任感代入了這場意識,而這股意識也讓我多了一份支撐的勇氣。
我輕輕的做起身,盡量控制顫抖的喉嚨,裝成聲音冷靜的問:“是誰?”
“凡凡,別害怕,是我,哥。”門外堂哥故意壓低了聲音回應(yīng)我。我長舒了一口氣。
他倒是知道在這深更半夜里,大聲的吆喝會影響鄰居,難道不在乎半夜敲門嚇?biāo)牢覇幔?/p>
我?guī)е豢旎貜?fù):“知道了,等會。”
雖然但是,還是挺感激門外的人是表哥。
我環(huán)抱孩子的左手輕輕抽出來,穿上拖鞋來到門口。為了驗證心里還剩下的一點點懷疑,又壯著膽子問了一句:“你怎么過來了。”
“那邊都安排好了,我不放心你們,過來看看。”確定就是表哥的聲音!此時,心,徹底的安定下來。我趕忙擰開反鎖的門鎖,有點欣喜的迎他進(jìn)來。
表哥利索的在門口換好拖鞋,立馬迫不及待的走進(jìn)主臥,被他忽略在身后的我,心里忍不住抱怨:“說是冒雨來看我們,其實就只是想看他的孩子!哼!”
主臥里,表哥輕柔的幫小溪掖了掖被子,一只大手慢慢的覆在她的額頭上,愛憐的撫摸著她細(xì)軟的頭發(fā)。看著娃熟睡的小表情,像只嫩白的可愛洋娃娃,表哥忍不住低頭輕吻了孩子的額頭。
“你就放心吧。白天帶她在反斗城玩了一天,可開心了。回來以后,從晚上8點呼呼一直睡到現(xiàn)在,”說完我抬頭看了眼床頭柜上的時鐘:“這才兩點,再過倆三個小時她睡醒了,起來又要鬧我,我可要困死了。”我一點都不想讓表哥知道,在爺爺活化前的這一天晚上,我守著侄女在家里,害怕得睡不著。
堂哥直起腰,轉(zhuǎn)身用寵溺的口吻對我說:“好啦好啦,知道你帶娃辛苦,明天爺爺?shù)脑岫Y結(jié)束以后,必有重謝,必有重謝。”
“明天能不能讓你的丈母娘換我來看孩子?我也想?yún)⒓訝敔數(shù)淖返繒!?/p>
表哥明顯遲疑了一下,面有難色的對我說:“小雅的母親請不來假,明天還得麻煩你再找看一下小溪。下午,等追悼會結(jié)束以后,我立馬過來接走。”
我有點不高興,但也一時找不到理由反駁。畢竟人家是孫子,爺爺?shù)脑岫Y可以缺了我,但不能沒有長孫和長孫媳。我再次快速的在腦海里過了一遍家里的成員,除了表哥一家,爸爸媽媽要出席,老家的人要出席,爺爺?shù)呐笥燕従右鱿6∠€只有2歲,任何一個抱過她,這樣一個粉團(tuán)一樣香香軟軟的小人的人,恐怕都會不忍心把她帶到殯儀館里,那里感悲傷沉重的氛圍,煙熏火燎的環(huán)境對孩子百害而無一益。這樣,只剩下了我,孩子的親人同時也是爺爺?shù)挠H屬中,一個最可有可無的人,最適合承擔(dān)在家?guī)Ш⒆拥呢?zé)任。
想到這里,我只好嘆了口氣:“哎,那好吧。明天葬禮時,你幫我照顧好我爸媽,別讓他們哭得太厲害了,他們倆都有血壓高。”
“好的你放心吧。一切都有我盯著。不會有事情。倒是你和小溪這里,有什么情況,立馬給我電話。”
“好的。下雨路滑,回去的路上開車注意安全。”
“好,那我走了,你把門鎖好,抓緊時間補覺吧。”
“砰!”我關(guān)上了門。擰動鑰匙,再次將大門反鎖。
送走表哥后,我回到臥室,心里感到踏實了一些,此時困意突然襲來,于是我將燈光調(diào)暗,緊緊挨著一直睡得甜甜的小侄女,也緩緩地閉上了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