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夏已至，滄神山脈十四峰，仍舊冰川閃爍。
自數萬載前，此地便由朱雀神族守護，主峰滄牢山下有一封功碑，看似不起眼，卻刻滿歷代山主名諱。它并不好找，唯有沿著山下圍繞的一條不凍河，找到一棵不懼寒冬的梧桐樹，再往山中徒步兩萬步，看見一塊灰色豎豎長長的石碑便就是了。
不凍河并沒有名字，人人都叫它不凍河，不凍河便成了它的名字。
這片地界，與海內不同，沿河住著許多神仙、妖怪、鬼魅，這一代的山主對來到這里的生靈，包容度極高，不會因為身份不夠高貴，而驅逐離開，也不會因為位高權重，而任由欺凌弱小。
山主是第三十六代神君，此時背對梧桐樹，正往山上走。
他身后跟著一位素衣男子，龍章鳳姿，矜貴不凡，與之少說有四分相似。男子神色虔誠，低頭默數：‘四百零六、四百零七、四百……’直到前面身影突然停下，才抬頭：“父神！怎么停了？”
山主回頭悠悠的看了他一眼：“長淵，數到多少了？”
“四百零七！”
“哦……”山主拖了個長長的尾音，看著面前溫潤的孩子，眼中滿是愛惜：“你爺爺帶吾來時，可從未數過這兩萬步！吾想，你爺爺沒數過，你爺爺的爺爺，也不曾數過！”
“為何？”
“兩萬步嘛！”山主輕笑一聲：“且當它十公里，小半個時辰，要是都像你這么數，不去看沿途的花鳥水草，景色風光，不是可惜？”
“可書上說……”閉長淵頓了頓。
神族不如仙界規矩繁冗，但聽父神說要拜見祖輩，他便翻閱天書知悉祭祀儀軌，齋戒、沐浴、更衣，不敢懈怠。書上說要誠心步步默數，也是恪守不渝。他知曉，碑上名字，隨歲月風雨只剩刻痕起伏，但看世間繁華，萬物安生，皆是先神福澤。
盡管碑上神明不再低語，光明、雨露，都受其恩。
如此莊重，該心虔志誠！
可山主偏偏頭，雙手負立，生氣道：“書上說了什么？”
閉長淵一愣，他知曉父神在氣什么，仍舊神色平靜：“封功碑，不凍河，梧桐樹以北，兩萬步，數步行，心誠則靈！”
“哈哈哈哈……”
山主搖頭，大笑兩聲。
這個孩子聰慧，機敏，有身為神明的慈悲，只是少不經事，萬一六界動蕩，妖魔鬼怪變化多端，該如何面對？有些神君，施仁政，適合太平盛世。有些神君，命不羈，則天生擅禁暴正亂。
如今六界看似和平，實則波譎云詭。
而恰恰巧，閉長淵是前者。
就像這步數，他老實得像個門生：“回去把書燒了吧！”
閉長淵又頓了頓，看了眼父神的背影沒有細問：“兒回去就燒了！”既是父神的旨意，他不敢抗旨，不該多問，只能在心中反復琢磨其因。
不知道走了多久，身后的梧桐樹已經看不見樹影。
深入山中，抬頭望，群山巨大如遠古猛獸，嶙峋山頂似要刺破長空。這是山主第一次帶兒子來這里，在前一天，他夢見自己的名字被刻在碑面，并列妻子旁邊。想起來，已經很久沒有夢見過她了。
“長淵。”大概是想起久遠的事，山主的聲音突然有些嘶啞，停了很久很久才繼續道：“北冥深淵有古妖，名騰蛇族，雖是妖，上古時期曾與神族并肩作戰，后世卻不再參與紛爭，隱世而居。”
“兒似有聽過，這是很古老的妖族部落。”
“當年他們歸順神族，在與妖魔的混戰中，族長犧牲了所有的孩子，最后只剩旁系一支過繼，至今已傳六百七十三代。那時，大戰過后，未討封賞的騰蛇族人，搬離世居之地不再露面，直至近些年，神族才知曉他們的蹤跡，與蓬萊仙島相臨，隔岸相望。北冥是北荒最貧瘠之地，以他們族群祖上功績，不該受這份苦。”
“能尋到他們，也是好事！就是不知為何會遷徙此處，或是有什么苦衷？兒覺得，當年隱世的原因，未必外人能解。”
“大概吧。”
“那他們如今是何想法呢？”
“如今的族長，膝下有一子兩女。”
“嗯……”
閉長淵不知父神何意，或是覺得北冥寒苦，想邀他們前來滄山山脈居住。雖然這里不見得比其他地方溫暖，好在土地肥沃，草木豐盈，珍禽異獸多不勝數。
可他覺得，不止如此。
“騰蛇族長嫡出女兒，叫……東方鳳棲，聽說當年出生時，天上的鳳凰停留在她的屋頂，可真是吉利，這個名字好啊！長淵，如今六界動蕩，騰蛇是上古妖族，雖隱于世間，也一直暗中維持北荒安定。”
“倒是與其他妖族不大一樣。”閉長淵來了興趣。
這下換山主遲疑，半響才道：“我聽說過那鳳棲公主……”
閉長淵突然覺著不安，果不其然，父神此刻換了語氣：“妖族配你，差了些。”說著，言語惋惜：“這是神族數萬年前，欠他們的恩賜，吾想拉他們一把。守護蒼生也好，拉攏人心也罷，長淵，騰蛇族驍勇善戰，若是未來再有戰爭，吾不希望眾神族與他們為敵。”
“……”
閉長淵無語。
山主從來不數走了多少步，為了打破寧靜，隨口問：“多少步了？”
“九千五百五十六。”
“咦？”他驚訝：“我們竟走得這般快？”
“嗯。”
“那你剛才有聽吾說話？”
“有的。”
“那你……”
山主語塞，他算出未來神妖大戰，凡人、妖怪，神明，顛沛流涕，烽鼓不息。神族力量強大，卻不似仙界有軍隊支撐，若能拉攏騰蛇族，至少可保六界萬年和平。只是他們身居遙遠，不輕易出世，除了聯姻別無他法。
然，聯姻之事，只能是神族。
此族心傲，一般姻親打動不了。重要的是，妖皇有意下嫁女兒與北冥結親，所以閉長淵不僅要娶，還要盡快娶！
“您讓我娶東方鳳棲。”閉長淵停下腳步。
山主這會也停下來，安慰道：“東方女兒端方雅正，溫柔賢淑，未來嫁入滄神山脈，便是神族一員，若誕下子嗣，便是神族后代。他們族人驍勇善戰，剛正不阿，并非配不上朱雀神族。”
這一路絮叨，沒想到他竟還記得數路。
這下也不覺得他蹈矩踐墨，明明是所有子弟里，最出類拔萃的那個。
北冥深淵，常年覆雪。
東方鳳棲的寢宮，是由整座冰山雕刻而成。此時殿內燈火通明，流光溢彩，她衣著華貴，頭顱高高揚起，眼神下睨，近乎傲慢的優雅。她的面前，一個瘦瘠的女子正癱坐地上，埋著頭看不清面容，只有尖細蒼白的下巴，和抿成一條細線被血染紅的薄唇。
“所以他送了什么？”
“石頭。”
“給我！”
“……”
女子遲疑一會，被便狠狠一鞭，頓時皮開肉綻，慘叫凄厲。
“給我！”
“姐姐，這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女子聲若蚊蠅，氣若游絲，血在身上星星點點，像極了山茶花開。可仍握緊雙手護住石頭，恨不得將自己縮得更小，更不起眼。
接著，又是一鞭，血花四濺。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殿外高喊：“東方君到！”
東方君，便是如今騰蛇族族長，東方鳳棲的父君。見是父君，鳳棲立馬換了副面容，奔過去抱住他的手臂，格外歡喜：“父君，你怎么來了？”
自從建好宮殿，父君很少來此。
“明日你隨我去仙界！”
東方君溺愛的看著鳳棲，摸了摸她的長發。眼角瞥過地上的女子，并未在意，只將高興的目光落回女兒身上：“仙家，有意賜婚。”
“賜婚？”
“對！”
“父君，我們不歸仙界統轄，賜婚……為何要聽他賜婚？女兒留在北冥不好嗎？騰蛇族一向不參與六界紛爭，若接受賜婚，那其他妖族對我們……”
鳳棲考慮甚多，東方君臉色變了變：“那可是滄神山脈朱雀神族，由不得你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