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張羅著我們進屋,客廳是一色的中古風裝修,屋子里的人都穿著深色的衣服,像是與家具相呼應似的。
除了我與梅。
我穿著淺粉色的中式旗袍。直到吃晚飯,上了桌,我才注意到,梅穿的是一襲白色的睡裙,像是維多利亞時期的風格。
她和姨婆一起坐在我的對面。梅的身軀瘦小,脊背卻倔強地挺得筆直。
他們一家都很健談,也好客。表叔、表嬸和我的父親在談論著生意上的事情,我不大聽得懂,所以索性不聽了。其余以姨婆為首的人們扯著東家長西家短,翻來覆去就那幾件事,不怎么感興趣,只偶爾隨口附和兩句。飯菜過于清淡,也不合口味。
百無聊賴,單手托著腮,期待著這場無聊至極的晚餐快些結束。
一抬眼,我看見,梅總是低著頭,夾菜總是只夾自己面前的那幾盤。可那幾盤是看起來最沒有食欲的啊。她看了眼桌子中間的那一盤菜,用目光丈量了一下。許是夠不到,將頭又埋了下去,卻低了幾分,幾乎要埋到碗中。她輕輕蹙了蹙眉頭,忽地抬頭看向我。
像是突然被戳破了的肥皂泡,我這才發(fā)覺自己盯著人家看了許久。見我愣著,她的眉頭皺得深了幾分,眼神中似乎帶著些許疑惑和不解。
我扶著碗的手松了松,下意識想要撫平那道褶皺。反應過來后,回她以一個微笑。
梅微微放大了瞳孔,迅速地將頭埋下。三兩口吃完飯,便匆匆回了房間。
我還沒來得及細想,表叔帶著溫州口音的普通話先一步引起了我的注意:“唉!她從幾年前起就是這樣的,大家繼續(xù)吃,不用管她!”
“幾年前?怎么了?”我夾了一塊蝦卷,裝作隨意地應了句。
“梅是我的長女,小時候被慣壞了,暴躁得不成樣子,你說東她偏是往西。大概是……前年吧?我大哥,也就是你的大表叔,出國做生意,要帶一個后輩一起去。正巧趕上了梅和她弟弟強強他們學院去劍橋留學的機會,我就想讓強強去,她偏是不干!”表叔一臉氣憤,贅肉也隨著他的語氣起伏。
“那幾年的經(jīng)濟形勢,你又不是不知道?!北韹饘⒍l(fā)撩至耳后,抿了一小口茶,“我那時說等我回國了再做決定,你倒好,直接就說了?!?/p>
表叔臉上的贅肉擁作一團,笑著說:“大哥那兒不是催得急嗎?”
“你大哥不也是我爸一手扶植起來的?真是……唉……”表嬸見茶杯中的清茶見了底,便起身上樓去了,“你少喝點酒,睡客房去?!?/p>
表嬸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了樓梯口,表叔臉上不怎么有誠意的笑容也漸漸褪去。
表叔變了臉,語氣近乎輕蔑:“不過一介女流之輩,我把她養(yǎng)大了,還不是嫁到別人家去了。”他狠狠地悶了一口酒,轉(zhuǎn)向我的父親:“表弟啊,你家里兩個小妹頭可不行啊!”
他看向我的繼母,一位面容姣好的中年婦女,笑著以一種過來人的語氣說道:“你和弟妹再努力努力,爭取再要一個兒子。否則……”他將目光轉(zhuǎn)向坐在我旁邊的表妹:“以后啊,老了都沒人養(yǎng)!”
表妹攥了攥拳頭,小聲地嘀咕道:“阿姊……阿姊才不暴躁呢!要不是你瞞著她怎么可能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自己入贅了簡家,還好意思腆著臉耍家主的威風……”一摔筷子,下了桌。
“不再吃點?”姨婆回頭看她。
“不吃了!有些人在桌上,我吃不下!”快步上了樓。
“嘖!表弟,看到?jīng)]!女子,都是如此心胸狹隘之輩啊!”說著,舉起斟了半杯的酒。
父親賠著笑,舉著滿滿的一杯,低低地碰了一下,連連說著:“表哥說的是啊。”
手中的紙張被我捏得發(fā)皺,我深吸了口氣:“表叔,我聽說你讀了許多書,真的嗎?”
他喝下那杯酒,淺淺地留了個杯底:“那是!書房里的書,我都略知一二,唯有四書五經(jīng)全然倒背如流!”臃腫的肉鼻頭指著我的頭頂。
我心道:“四書五經(jīng)?不是有些許殘缺不全么?”面上卻不顯,露出崇拜的表情。
“那……我想請教您一個問題。一人若是被他人養(yǎng)大,依靠著他人發(fā)家致富,卻反咬一口,以高姿態(tài)面對自己的兒女,此謂何?”
他瞇著眼睛,不耐煩地說:“此謂不忠、不義、不仁……”
“我還以為這是良舉呢……”我撓著頭,一副困惑的樣子。
他仍然瞇著眼,靠在椅背上,贅肉四散開,似要把椅子壓塌了般。瞥了我一眼,輕笑道:“唉,果是女子,竟是非不分,良莠不辨……”
“那這既是不仁、不義、不忠之舉,您為何卻為之?”
“我?你不要口無憑據(jù)!”
我斂了笑容:“你誕生于女性的裙擺之下,依靠著女性發(fā)家致富,回過頭來,卻又說出‘不過是一介女流’的句子,你難道就不是不仁、不義、不忠之人了嗎?”
“當然是……”他猛地睜開眼睛瞪著我,怒道,“你這黃毛丫頭!說什么呢!”
我狀似無辜地眨了眨眼:“我是女流之輩,什么都不懂嘛!所以在問您啊?!?/p>
他氣得臉紅脖子粗,怒目圓睜,結結巴巴地吐不出一個完整的字。
“行了,都別說了!”姨婆一拍筷子,隨即轉(zhuǎn)向我,“秀秀啊,你表叔要睡客房,今晚房間怕是不夠了,你看,你是和你妹妹一間還是和梅一間呢?”
我的妹妹露出不滿的表情,想要抗議,卻被繼母先一步捂住了嘴。
“梅表姐是住在二樓最里面的那間嗎?”我擦了擦嘴,“我上去問下她同不同意?!?/p>
“對,白色的門那間就是?!币唐懦灾鴸|西,模糊不清地說著,“她給你開了門,就是同意了?!?/p>
我點點頭道謝,上了樓。樓梯間有一處小窗,胡桃木中間嵌著一塊復古的雕花玻璃。玻璃似乎很薄,透過玻璃可以看清外面院子的一角。
我向窗外望去,玉蘭樹斜飛出一枝椏,花骨朵隔三差五地點綴其間,唯有枝頭的那朵肆意綻放,后面的天空上是瑩瑩一汪月。
收回目光,上了樓,臨近那扇白門時,卻聽見——布料撕裂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