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平靜無波的聲音如同冰針,瞬間刺穿了馮錦兒緊繃的神經!她猛地抬頭,心臟幾乎停止跳動。
慘淡的月光勾勒出亭閣入口處一個頎長挺拔的身影。
靛青色的文官常服在夜風中微微拂動,面容隱在背光的陰影里,唯有一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幽潭深水,平靜無波,卻又似乎洞悉一切。
正是那個在登聞鼓前,為常太后呈上“雪頂含翠”的李弈!
他怎么在這里?他什么時候來的?他看到了多少?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馮錦兒,四肢百骸一片冰涼。她下意識地將緊握著青銅方盒的手死死藏在身后,身體繃緊如弓弦,腦中一片混亂的空白。
逃?絕無可能!呼救?此地死寂,無異于自投羅網!拼死一搏?無異于以卵擊石!
李弈的目光淡淡掃過她慘白的臉,掠過她藏于身后的手臂,最終落在那布滿灰塵蛛網的石刻蓮座上,最后定格在蓮座中心那顆微微下陷的蓮子和下方尚未完全合攏的隱蔽洞口。
“看來,馮姑娘不僅心思活絡,動作也快得很。”
李弈的聲音依舊聽不出喜怒,他緩步走進亭閣,步履從容,仿佛踏足的不是陰森廢苑,而是自家花園。
靴子踩在厚厚積塵的地面上,發出輕微的“噗噗”聲,每一步都踏在馮錦兒緊繃的心弦上。
“這蘭臺廢苑的‘蓮座心孔’,連宮中最老的司苑太監都未必知曉。姑娘倒是……福緣深厚。”
他的話語平靜,卻字字如刀,精準地剖開了馮錦兒剛剛獲取的秘密!他甚至知道“蓮座心孔”!
馮錦兒喉嚨發緊,干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她能感覺到身后青銅方盒冰冷的棱角硌著掌心,那沉重的觸感是她唯一的倚仗,也是催命的符咒。
“奴婢……奴婢只是……”她艱難地開口,聲音嘶啞顫抖,腦中飛速旋轉著可能的借口,卻一片混沌。
“只是好奇?迷路?還是……”李弈在距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停下,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她藏于身后的手上,“奉了誰的命,來取這前朝遺物?”
他的語氣陡然轉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壓迫,“是太后?還是……西苑里那位?”
他連拓跋弘都知道!馮錦兒的心沉到了谷底。這個人,深不可測!
“奴婢不敢!”馮錦兒猛地低下頭,身體因恐懼和寒冷而微微顫抖,“奴婢只是……只是聽說這里鬧鬼,心中害怕,胡亂走避至此,無意中碰到這機關……”她語無倫次,試圖用最拙劣的謊言蒙混過去。
“哦?鬧鬼?”李弈輕輕嗤笑一聲,那笑聲在寂靜的廢苑里格外清晰,帶著一絲冰冷的嘲弄。
“馮姑娘在掖庭咬斷嬤嬤手指、登聞鼓前撞翻毒盞、西苑枯井反殺宋懷時,可曾怕過鬼?”
他向前逼近一步,那股無形的壓力驟然增大。
“鬼魅人心,孰更可怖?姑娘心里,應當比誰都清楚。”
馮錦兒被逼得后退半步,脊背撞上了冰冷粗糙的石壁,退無可退!李弈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鎖鏈,將她牢牢鎖住。她知道自己拙劣的謊言在他面前不堪一擊。
“交出來。”李弈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目光銳利地刺向她緊握在身后的手。
“那東西,不是你能拿的。懷璧其罪,姑娘在西苑……還沒學夠嗎?”
懷璧其罪!宋懷的下場瞬間浮現在眼前!枯井、毒藥、乙渾怨毒的詛咒……巨大的寒意瞬間淹沒了她。
她毫不懷疑,只要李弈愿意,此刻就能讓她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這廢苑深處,如同那個被推入枯井的內侍!
是常太后派他來的嗎?還是乙渾?或者……他另有所圖?
冷汗浸透了內衫,緊貼在后背,冰涼刺骨。手中的青銅方盒仿佛有千鈞之重,壓得她手臂酸麻。
交出去?常太后的任務失敗,等待她的恐怕比死更可怕!不交?現在就可能死!
就在這生死一瞬的窒息僵持中——
“咳…咳咳咳——!!!”
一陣撕心裂肺、仿佛要將肺腑都咳出來的劇烈嗆咳聲,如同破鑼般穿透了廢苑死寂的夜空,從西苑的方向遙遙傳來!
那聲音凄厲、痛苦、充滿了垂死掙扎的意味,在這寒冷的深夜顯得格外刺耳和揪心!
是拓跋弘!
馮錦兒和李弈同時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動!馮錦兒眼中瞬間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恐懼、擔憂、一絲抓住救命稻草的僥幸。
李弈的眉頭也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目光從馮錦兒身上移開,投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似乎在判斷著這變故的意味。
機會!
就在李弈心神被咳嗽聲分散的萬分之一秒!馮錦兒動了!她并非攻擊,也非逃跑,而是猛地將藏在身后的青銅方盒往懷里一塞,身體順著背后的石壁滑倒在地,雙手緊緊捂住耳朵,發出一聲凄厲而充滿“恐懼”的尖叫:
“鬼!有鬼啊——!別過來!別過來!”她蜷縮著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仿佛真的被什么無形的東西驚嚇到崩潰,眼淚瞬間涌了出來,混雜著臉上的灰塵,狼狽不堪。
她的尖叫撕心裂肺,足以掩蓋任何其他細微聲響,也足以驚動廢苑附近可能存在的巡邏侍衛!
李弈顯然沒料到她會突然來這一手,動作微微一滯。
他看著她在地上驚恐哭喊打滾的狼狽模樣,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審視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
這女子,求生之欲和應變之能,實在令人心驚。
“夠了!”李弈低喝一聲,聲音帶著一絲被愚弄的慍怒,但也有一絲急于擺脫麻煩的意味。
拓跋弘那瀕死的咳嗽聲如同催命符,西苑那邊恐怕已經亂了。他不能在此久留。
他上前一步,居高臨下地看著蜷縮在地上、仍在“瑟瑟發抖”的馮錦兒,聲音冰冷:“收起你的把戲!今夜之事,你最好爛在肚子里。否則……”
他頓了頓,目光如同淬毒的冰棱,“宋懷的下場,就是你的前車之鑒。乙渾大人,可不會像我這般……有耐心。”
乙渾!他再次提到了這個名字!帶著赤裸裸的警告!
李弈說完,不再看她,轉身拂袖,身影迅速融入廢苑的黑暗之中,幾個起落便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只留下刺骨的寒風和那令人心悸的警告在空氣中回蕩。
馮錦兒癱軟在地,冷汗浸透全身,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炸開。她大口喘息著,冰冷的空氣刺痛肺腑。剛才那生死一線的搏殺,耗盡了她所有力氣。
拓跋弘的咳嗽聲還在斷斷續續傳來,一聲比一聲微弱,如同風中殘燭。
來不及多想!她掙扎著爬起,顧不得拍打身上的灰塵,將懷里的青銅方盒再次藏好,跌跌撞撞地沖出廢亭閣,朝著西苑的方向發足狂奔!
拓跋弘不能死!至少現在不能!他是西苑變故的唯一見證,也可能是解開更多謎團的關鍵!李弈的警告和乙渾的名字,如同懸頂之劍,讓她不敢有絲毫停留。
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回西苑。東暖閣外已經亂成一團!幾個內侍和侍衛驚慌失措地圍在門口,里面傳來壓抑的哭聲和更加微弱、如同破風箱般拉鋸的喘息。
“讓開!”馮錦兒嘶啞地喊道,撥開人群沖了進去。
屋內,油燈的光暈搖曳得更加微弱。拓跋弘躺在矮榻上,臉色呈現出一種死灰般的青白,嘴唇烏紫,嘴角不斷溢出暗紅色的血沫,身體因為劇烈的咳嗽和窒息感而間歇性地抽搐著。
他的眼睛半睜著,瞳孔已經有些渙散,目光無意識地落在虛空某處,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喉嚨里可怕的“嗬嗬”聲。
一個老邁的醫官顫抖著手搭在他的腕脈上,臉色灰敗,絕望地搖著頭。旁邊的內侍低聲啜泣著。
馮錦兒撲到榻邊,看著拓跋弘這副模樣,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和一種奇異的聯系感。
這個被遺忘在角落的北魏皇子,生命如同風中殘燭,即將熄滅。而她的母親,一個北燕的亡魂,留下的線索卻指引她找到了北魏深宮的秘密,這兩者之間,是否存在著某種她無法理解的、跨越國界的羈絆?
就在這時,拓跋弘似乎感應到了她的靠近。他那渙散的目光極其艱難地、一點一點地移動,最終,焦距極其微弱地凝聚在馮錦兒的臉上。
在這生命最后的微光里,他渙散的視線艱難地聚焦在馮錦兒臉上。
火光搖曳下,那張近在咫尺的臉龐,沾著血污,卻依舊美得驚心動魄。
尤其是那雙眼睛,深得像兩口枯井,映不出絲毫波瀾,卻又仿佛蘊藏著破碎星河的光,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毀滅性的美麗。
這超越凡俗的容光,與他記憶深處某個模糊卻溫暖的影像奇異地重合了。
他的嘴唇劇烈地翕動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似乎想說什么。他那只枯瘦得只剩皮包骨、青筋虬結的手,用盡最后一絲殘存的力氣,猛地抬起,顫抖著,仿佛要抓住什么!
馮錦兒下意識地伸出手。
拓跋弘冰冷、顫抖的手指,沒有抓住她的手,而是用盡最后的力氣,猛地攥住了她胸前的衣襟!那里,正緊貼著她藏匿青銅方盒的位置!
他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指甲幾乎要掐進她的皮肉!
他的眼睛死死盯著她,瞳孔中爆發出回光返照般的最后一點光亮,喉嚨里發出“咯咯”的、如同血塊堵塞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碎裂的肺腑中硬擠出來,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種宿命般的指向:
“盒……李……他……他母親是……你……生母……她……”
話音未落,一口暗黑粘稠的淤血猛地從他口中噴涌而出!濺了馮錦兒一臉一身!
那攥著她衣襟的手,如同瞬間失去了所有支撐的力量,驟然松開、垂落!
拓跋弘的身體猛地一挺,隨即徹底癱軟下去。深陷的眼窩里,最后一點微弱的光芒徹底熄滅,只剩下死寂的空洞,直直地望著破敗的屋頂。嘴角,還殘留著那抹刺目的暗紅。
“殿下——!”內侍的哭嚎聲猛地爆發出來。
馮錦兒僵立在原地,臉上溫熱的、帶著濃重鐵銹腥味的血液緩緩流淌。她感覺不到惡心,感覺不到恐懼,腦中一片轟鳴,只剩下拓跋弘臨終前那死死攥住她衣襟的手,和那斷斷續續、卻字字如驚雷炸響的遺言:
“盒……李……他……他母親是……”
盒!他指著她懷中的青銅方盒!
李!李弈!
“他母親是……”是什么?!拓跋弘沒說完的話是什么?!李弈的母親是誰?和這盒子有什么關系?和均田冊有什么關系?和她的生母……又有什么關系?!
巨大的謎團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徹底淹沒。她低頭,看著自己胸前衣襟上被拓跋弘抓出的褶皺和沾染的暗紅血跡,又看看榻上那具迅速失去溫度的尸體,一股比廢苑寒風更刺骨的寒意,從骨髓深處彌漫開來。
拓跋弘死了。
帶著一個驚天動地、卻未能說出口的秘密。
而那個秘密的核心,指向了神秘莫測的李弈,和她懷中這個打不開的青銅方盒!
西苑的死亡氣息,從未如此刻般濃重。馮錦兒站在原地,如同置身于風暴的中心,四周是內侍的哭嚎,眼前是冰冷的尸體,懷中是沉重的謎團,而李弈的警告和乙渾的名字,如同鬼影般在黑暗中窺視。
拓跋弘的手無力地垂落在冰冷的榻沿,指尖殘留的血跡在馮錦兒衣襟上洇開一片刺目的暗紅。
那空洞的眼神凝固在破敗的屋頂,仿佛在無聲詰問著這吃人的深宮。內侍壓抑的哭聲在死寂中彌漫,如同哀樂的前奏。
馮錦兒僵立著,臉上溫熱的血在寒夜里迅速冷卻、凝固。
拓跋弘臨終那死死攥住她衣襟的手,那斷斷續續卻字字如刀的遺言——“盒……李……他……他母親是……你……生母……她……”,如同燒紅的烙鐵,在她腦中反復灼燙,留下無法磨滅的印記和震耳欲聾的疑問。
生母?她的生母是北燕王妃!李弈的母親?拓跋弘的生母又是誰?這“她”……究竟指的是誰?為什么李弈的母親會和她的生母扯上關系?這青銅盒又為何成了串聯這一切的鑰匙?
巨大的謎團和冰冷的恐懼如同巨蟒絞纏著她的心臟,幾乎窒息。她下意識地捂緊了胸口,青銅方盒堅硬的棱角硌著皮肉,帶來一絲疼痛的清醒。
就在這時——
“砰——!”
東暖閣沉重的木門被一股巨力猛地從外面撞開!刺骨的寒風裹挾著雪沫瞬間灌入!
一群身披玄甲、手持火把的禁衛軍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涌了進來,瞬間將狹小的空間塞滿!火光跳躍,映照著他們冰冷的面甲和刀鋒的寒芒,肅殺之氣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