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可活。”這三個字，是希望，也是冰冷的警告。
馮錦兒猛地攥緊了那張紙片，指尖因用力而發白。她低下頭，目光仿佛穿透了破爛的衣衫和冰冷的石壁，死死鎖定了懷中那個再次陷入沉寂的青銅方盒。
盒子里，藏著均田全冊。
李弈知道它的秘密。
常太后在等著她的“細則”。
乙渾在等著她的人頭。
而拓跋弘的遺言，母親的謎團，如同沉重的枷鎖。
三日。
要么用盒中之文，蘸著自己的血淚，寫出一條活路。
要么，帶著所有的秘密，葬身在這冰冷的掖庭秘獄。
她咬緊牙關，眼中那點不甘的余燼，在絕望的冰原下，再次燃燒起瘋狂的光芒。
冰冷的石壁緊貼著后背，吊縛的牛筋索深陷皮肉，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全身斷裂般的悶痛。馮錦兒蜷縮在掖庭秘獄的黑暗里，如同困在蛛網中央的飛蛾。
李弈留下的那張薄紙，如同燒紅的烙鐵，被她用牙齒死死咬住一角，叼在嘴邊。“盒啟，文現，三日為限，字字皆血。示之以‘傷’，訴之以‘痛’，或可活。”每一個字都沉甸甸地壓在她心頭。
懷中的青銅方盒沉寂著。她不知道它是否真的開啟了，是否顯現了文字。她只知道，常太后在等一份蘸滿血淚的答卷。乙渾的爪牙在牢門外。李弈的指引晦澀不明。
沒有退路了。
她艱難地扭動身體，用腳尖極其笨拙地將李弈留下的布包勾到身前。粗糙的麻紙散落在地。禿毛的毛筆、劣質的墨塊、冰冷的雜糧餅。這就是她搏命的工具。
書寫，成了第一個幾乎無法逾越的障礙！雙手被縛，如何執筆？
馮錦兒盯著地上的紙筆，眼中燃燒著瘋狂的光芒。她咬緊牙關，猛地低下頭！用牙齒咬住了那支禿毛毛筆的筆桿！粗糙的木桿摩擦著唇舌，鐵銹和墨臭的味道彌漫開來。
然后，她極其艱難地俯下身體，如同折頸的天鵝，將叼著筆的頭顱湊向地面上的小陶碟。碟中半凝固的墨塊需要濕潤。她用舌尖舔舐筆尖，再用沾濕的筆尖去反復涂抹、剮蹭墨塊！
口水混合著墨汁，沿著筆桿流下，滴落在她的下巴和衣襟上，污濁不堪。這個動作耗費了她巨大的力氣和平衡，額頭青筋暴起，汗水瞬間浸透了鬢角。
終于，筆尖勉強蘸上了一些粘稠、污黑的墨汁。
下一步，是將叼著的筆，對準地上的麻紙！
她弓著背，最大限度地伸長脖頸，身體因為極度的扭曲和用力而劇烈顫抖。被吊縛的手臂傳來撕裂般的劇痛。視線因為角度的關系變得模糊、顛倒。她只能憑著感覺，將顫抖的筆尖，對準麻紙的邊緣。
筆尖落下！
“嗤——！”
第一筆，因為控制不住的角度和力道，根本不是寫，而是劃！粗糙的筆尖撕裂了脆弱的麻紙，留下了一道丑陋的破口和一道歪斜的墨痕！
挫敗感和劇痛幾乎讓她放棄！但她死死咬住筆桿，口腔被木刺扎破，血腥味彌漫開來。她倔強地再次嘗試，用盡全身的意志去控制頭顱細微的角度和下壓的力道。
這一次，筆尖終于艱難地“走”了起來，在麻紙上留下了一道歪歪扭扭、如同蚯蚓爬行般的墨跡——那是一個不成形的“田”字。
字跡開始了！
均田安民……
這四個字，如同巨石投入她死寂的心湖，激起的不是希望，而是鋪天蓋地的血色回憶。
示之以傷！訴之以痛！
李弈的字跡在腦中灼燒。傷？痛？她經歷的還不夠多嗎？！
她閉上眼，龍城烈焰瞬間吞噬了黑暗的視野！
父王玄色王袍在火中翻卷，如同垂死的巨鳥；
母妃嘔血的、絕望的臉；
王兄被長矛貫穿、釘在朱紅宮柱上空洞的眼神；
魏兵獰笑著撥弄蟠龍玉佩的刀尖；
還有掖庭風雪中，老宮嬤撕開她衣襟時那下流惡意的眼神，烙鐵灼燒皮肉的劇痛和焦糊味……
亡國之痛，破家之恨，為奴之辱！這是刻在骨頭里的傷！
畫面陡然轉換。押解路上的風雪，像刀子割在裸露的皮膚上。
她像牲口一樣被鐵鏈鎖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踏過泥濘。
路旁，是連綿不斷的景象：荒蕪的田地，枯死的莊稼，倒塌的茅屋。凍僵在路邊的流民尸體，被野狗撕扯，空洞的眼窩望著灰暗的天空。
餓得皮包骨的孩子，蜷縮在母親的懷里，母親的眼睛里只剩下麻木的死寂。
還有那些被豪強家丁驅趕、如同螻蟻般在鞭影下哀嚎著離開家園的農人……他們眼中的絕望，與她看到父兄死去時，何其相似！
“耕者無其田，居者無其所，倉廩空而兵甲銹……”拓跋弘遺疏中的話語，此刻如同冰冷的針，刺入她翻滾的記憶。
這不是空洞的策論！這是她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親身所感的血淋淋的現實！是無數個像她一樣卑微如塵的生命，在豪強馬蹄和天災人禍下碾碎的悲鳴！
一股巨大的悲憤和灼熱的沖動，如同巖漿般在她冰冷的胸腔里奔涌！不是為了常太后的任務，不是為了活命，甚至不是為了復仇！
是為了那些死在路邊的流民！為了那些被鞭子驅趕的農人！為了那些眼中只剩下麻木和饑餓的孩子！為了……她自己！
這“均田安民”，或許是她唯一能抓住的、能證明自己并非僅僅是“亡國余孽”、“掖庭賤奴”的東西！
是她能在這吃人的世道里，為那些無聲的、如同草芥般的生命，發出一點微弱吶喊的武器！
她猛地睜開眼！眼中燃燒著的不再僅僅是求生的火焰，更是一種近乎瘋狂的、要將靈魂都焚燒殆盡的決絕！
沒有火烤！沒有顯現！李弈的紙條或許只是指引方向！真正的“文”，在她心里！在她流過的血和淚里！
她艱難地挪動身體，用牙齒咬住那禿毛的毛筆，蘸上碟中半凝固的劣質墨汁。粗糙的麻紙鋪在冰冷潮濕的地面上。
筆尖落下。沒有工整的格式，沒有華麗的辭藻。她像一個在深淵邊緣掙扎的野獸，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靈魂深處的血與痛、恨與悲，連同那些刻骨銘心的景象，一股腦地傾瀉在粗糙的紙面上！
字跡歪斜、扭曲，甚至被淚水暈開，墨跡混著額角流下的冷汗和干涸的血痂，在紙上洇開暗紅的污跡，真正成了“字字皆血”！
“傷”之一：田畝荒蕪，白骨露于野！
“奴婢押解途中，所見千里，良田盡成蒿萊！餓殍枕藉于道，野犬爭食，白骨曝于荒野！婦人抱僵兒，僵兒猶吮枯乳！此非天災，實乃人禍！豪強圈地，驅民如犬，奪其口糧，占其屋舍！農人流離失所，凍餓而死，十室九空！田在何處？家在何處？命在何處？”
她的字跡力透紙背，夾雜著淚痕和點點暗紅。
“痛”之二：賦稅如虎，敲骨復吸髓！
“奴婢曾匿身流民群中，聞農人泣血！豐年尚可茍活，災年便是地獄！官家賦稅，層層加碼，如虎似狼！豪強田連阡陌，反可詭寄避稅！小民田無立錐，賦稅卻重如泰山！賣兒鬻女，猶不足償！鞭笞之下，血肉橫飛！官倉老鼠大如斗，路旁饑民骨如柴！賦稅之痛，痛入骨髓！此乃絕戶之刀，亡國之兆！”
她的筆鋒因憤怒而顫抖，墨跡飛濺。
“痛”之三：豪強兼并，人命賤如泥！
“奴婢親眼所見，豪奴縱馬踏青苗，只為取樂！農人跪地哀求，反被鞭笞至死！其妻女被擄，充作奴婢，日夜凌辱！田地被奪，房舍被焚，訴告無門！官府視豪強為父母，視小民如草芥！人命之賤，不如豪強圈中一馬！此等兼并，非奪田，乃奪命！奪國之元氣！積怨如火山，終有一日，必焚盡這看似錦繡的河山！”
她的字句間充滿戾氣，仿佛能聽到無聲的咆哮。
“傷”之四：流民失所，化作盜與匪！
“無田可耕，無家可歸，賦稅催命，豪強如虎！活路何在？！唯有鋌而走險！或聚嘯山林，劫掠為生；或賣身豪強，為虎作倀！奴婢親眼見溫順農婦，為搶半塊麩餅，化作噬人野獸！此非民性本惡，實乃活路斷絕，被逼成魔！流民不歸田，則盜匪永不絕！今日剿匪，明日復生，剿之不盡，殺之不絕！唯有均田授地，使其有恒產，有恒心，方能釜底抽薪！”
書寫至此，馮錦兒渾身顫抖，仿佛又置身于流民絕望的洪流中。
“訴”之策：均田安民，以血淚鑄根基！
她沒有直接抄錄任何可能存在于青銅盒中的條文，而是將自己的血淚見聞，化作了最直白、最慘烈的訴求和警示：
“奴婢泣血懇求！均田之策，非為虛名，乃救命之策！懇請朝廷，收豪強逾制之田，授無地、少地之民！使其有地可耕，有屋可居，有活路可走！”
“懇請朝廷，定賦稅之額，輕徭薄賦！嚴懲上下其手、盤剝小民之蠹蟲！使耕者得食其力，不使血汗盡歸豪強官倉！”
“懇請朝廷，設‘授田使’，深入鄉野，清丈田畝，厘清戶籍！使田有所歸，稅有所出！杜絕詭寄、隱田，堵塞豪強吸血之洞！”
“懇請朝廷，設‘勸農官’，貸以糧種耕牛，助流民安家！使荒野復墾，倉廩漸實！唯有倉廩實，府庫充，方有強兵衛國，方有盛世太平！”
“此策若行，必觸豪強之利，如剜其心頭之肉！必遭其瘋狂反撲！然！長痛不如短痛！今日不剜此癰疽，明日必成亡國之患！奴婢卑微，死不足惜，然北魏萬里河山，百萬生民之命，皆系于此！請太后、陛下，以壯士斷腕之決心，行此固本培元之策！否則，今日路邊凍餓之白骨，便是明日傾覆之大廈下的基石！”
最后一句，如同泣血的詛咒，帶著驚心動魄的力量。
馮錦兒寫完了。不是謄抄，而是嘔心瀝血的控訴與吶喊。
她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毛筆從顫抖的指間滑落，在污濁的地面滾了幾圈。
她癱軟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喘息，眼前陣陣發黑。
粗糙的麻紙上，墨跡淋漓，淚痕血污混雜，字字扭曲，卻字字如刀，浸透著一個亡國奴、一個見證者最深沉的悲憤和絕望的期盼。
她不知道這算不算“細則”，也不知道常太后能否從這血淚斑斑的控訴中，看到她想要的“價值”。
她只知道，她把自己最深的傷疤、最痛的記憶，都血淋淋地剖開，呈現在了那張紙上。生死，已不由她掌控。
牢房內死寂一片，只有她粗重的喘息聲。懷中的青銅方盒依舊冰冷沉寂，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白光從未發生。
就在這時！
“沙沙……沙沙……”
一陣極其輕微、如同蟲子爬行的聲音，從牢房角落的陰影里傳來！
馮錦兒渾身汗毛瞬間倒豎！她猛地繃緊身體，屏住呼吸，警惕地望向聲音來源。
只見墻角一處不起眼的、被濕滑苔蘚覆蓋的石縫中，一只通體漆黑、油亮光滑、足有拇指大小的毒蝎，正緩緩地爬了出來！它高高翹起帶著劇毒鉤刺的尾巴，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幽藍的寒芒，細小的復眼似乎在黑暗中鎖定了馮錦兒！
緊接著，第二只、第三只……更多的黑蝎如同黑色的潮水，從那狹窄的石縫中源源不斷地涌出！它們行動迅捷，悄無聲息，卻帶著致命的威脅，呈扇形散開，朝著被吊縛在墻邊、無法移動的馮錦兒包圍過來！
空氣瞬間彌漫開一股令人作嘔的腥臭氣息！
乙渾！這一定是乙渾的手段！他不敢在太后旨意下達后立刻明著殺人，就用這種陰毒的方式，讓她“意外”死于毒蝎之口！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馮錦兒！她看著那些越來越近、閃爍著幽藍毒芒的蝎尾，仿佛看到了死神冰冷的鐮刀！
腥臭的毒氣瞬間籠罩了狹小的牢房！幽藍的蝎尾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死亡的光澤，如同地獄點亮的鬼火，無聲而迅疾地朝著被吊縛在墻邊、動彈不得的馮錦兒圍攏過來！
乙渾！這陰毒卑劣的手段，只能是他的手筆！馮錦兒瞳孔驟縮，巨大的恐懼如同冰水灌頂，四肢百骸瞬間凍僵！她甚至能聽到毒蝎細足刮擦潮濕石地的“沙沙”聲，如同催命的鼓點！
她想尖叫，喉嚨卻被恐懼死死扼住，只能發出嗬嗬的、不成調的氣音！
她想掙扎，被牛筋索死死反剪吊縛的身體卻如同灌了鉛，每一次微弱的扭動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劇痛讓她眼前陣陣發黑！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徹底淹沒！剛剛燃起的那點血淚書寫的決絕，在這絕對的死亡威脅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完了！這次真的完了！沒有死在龍城烈焰，沒有死在掖庭酷刑，沒有死在乙渾的屠刀下，卻要死在這陰暗角落，被一群毒蟲噬咬，化作一具腫脹發黑的腐尸！
一只沖在最前的毒蝎，距離她的腳踝已不足一尺！那高高揚起的、閃爍著幽藍寒芒的毒鉤，如同死神的鐮刀，對準了她裸露的、凍得青紫的皮膚！
馮錦兒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等待著那鉆心蝕骨的劇痛降臨。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轟隆——！！！”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如同天崩地裂，猛地從牢房厚重的鐵門處爆發！
整面墻壁都在劇烈震動！塵土和碎石簌簌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