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秘獄的陰冷與絕望,如同被撕碎的噩夢,在踏入紫微宮東暖閣的瞬間,被另一種更龐大、更無形的壓力碾得粉碎。
溫暖如春的熏風裹挾著名貴沉檀的香氣,絲絨地毯柔軟得吞噬了所有腳步聲,金碧輝煌的梁柱上蟠龍盤繞,在無數宮燈映照下投下威嚴的陰影。
這里是帝國的權力心臟,每一寸空氣都浸染著令人窒息的尊貴。
馮錦兒穿著尚衣局連夜趕制的簇新宮裝——素雅的月白云錦,繡著象征節制的青竹暗紋。
衣料柔軟光滑,卻如同無數細密的芒刺緊貼著肌膚,時刻提醒她身份的荒誕劇變。
掖庭的“奴”字烙印被高領巧妙地遮掩,但那份灼痛感卻更深地烙在靈魂里。
額角的血痂被薄薄脂粉覆蓋,只留下一點隱約的暗紅。
兩名低眉順眼的小宮女引著她穿過重重回廊。沿途遇見的宮人內侍,無不立刻垂首躬身,避讓道旁,口中恭敬地喚著“馮尚儀”。
那恭敬里,藏著掩飾不住的驚疑、探究,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從爛泥到云端,她的每一步,都踏在無形的刀尖上。
東暖閣并非皇帝寢殿,而是小皇帝拓跋濬日常讀書習字、召見近臣的所在。暖閣內陳設清雅,書卷盈架,檀香裊裊。
當值的宮女太監垂手侍立,如同沒有生命的擺設。馮錦兒被引至暖閣西側一間僻靜的耳房。
“尚儀,這便是您的值房。太后吩咐,您先在此安頓,熟悉宮規。”引路的女官聲音平板無波,“陛下此刻正在溫書,稍后若召見,自會通傳。”
值房不大,但窗明幾凈,一應陳設俱全。一張書案,一把圈椅,一個書架,一張供小憩的軟榻。
案上已擺放著文房四寶,鎮紙下壓著一疊空白的素箋。窗邊小幾上,一盆清水里養著幾支半開的素心蘭,清幽的香氣在暖閣的熏風中顯得格外倔強。
門在身后輕輕合攏。隔絕了外界的目光,馮錦兒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松弛。她走到窗邊,指尖拂過冰涼的窗欞,目光投向窗外。
庭院里,幾株老梅虬枝盤曲,在宮墻的陰影下沉默地醞釀著花苞。這深宮的精致與壓抑,讓她想起了西苑的腐朽,只是這里的“腐朽”披著金玉的外衣。
她緩緩地坐到圈椅上,冰冷的紫檀木扶手硌著掌心。御前尚儀…參議田畝民生…常太后那輕描淡寫的旨意,將她拋入了比掖庭秘獄更加兇險的漩渦中心。還有乙渾怨毒的眼神和朝臣驚疑的目光,如同無數條冰冷的毒蛇,潛伏在這金碧輝煌之下。
她下意識地按向胸口。隔著柔軟的云錦,那枚冰冷的青銅方盒緊貼著肌膚,沉默而堅硬。
昨夜秘獄中的驚魂、那刺破黑暗的白光、李弈強行封入體內的那股灼熱洪流、以及他最后那句冰冷的警告……所有混亂的記憶瞬間翻涌上來。
“你體內的力量暫時被我封住,但只是權宜之計。這股力量……很危險。在你真正掌控它之前,不要妄動,否則必遭反噬,死無全尸。”
危險…反噬…死無全尸…
馮錦兒打了個寒顫。她閉上眼,嘗試去感知體內那股力量。
經脈深處,只有一片沉寂的空蕩,仿佛昨夜那幾乎撕裂她的狂暴洪流只是一場幻覺。
唯有心口緊貼青銅盒的位置,傳來一絲極其微弱、如同沉睡巨獸呼吸般的溫熱脈動。
李弈封住了它。但能封多久?
一個念頭如同毒藤般纏繞上來——打開它!趁現在無人,打開神秘的這盒子!看看里面到底藏著什么?是那傳說中的均田全冊?還是能讓她瞬間灰飛煙滅的詛咒?至少,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這個念頭帶著強烈的誘惑和致命的危險。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那股悸動。
不行!現在不行!這里是紫微宮,是常太后的眼皮底下!那白光一旦再現,后果不堪設想!李弈的警告絕非虛言。
她強迫自己移開按在胸口的手,目光落在書案上。文房四寶,素箋潔白。常太后讓她“參議田畝”,李弈讓她“示傷訴痛”。
那份在秘獄中用血淚寫就的控訴,此刻正躺在常太后的案頭。而她坐在這里,像一個被擺上棋盤的卒子,下一步該往哪里走?
就在她心神不寧之際,門外傳來一陣刻意放重、帶著明顯不恭的腳步聲。緊接著,耳房的門被毫不客氣地推開!
一個穿著深紫色宦官總管服侍、面皮白凈、眼神卻透著油滑和倨傲的中年宦官站在門口,身后跟著兩個捧著厚厚卷宗的小太監。
正是乙渾在宮中的得力心腹之一,內侍省少監——王德全。
王德全的目光如同滑膩的蛇,在馮錦兒身上逡巡一圈,嘴角扯出一絲皮笑肉不笑的弧度:“喲,馮尚儀,這就安頓下了?真是好福氣啊,掖庭的罪奴,搖身一變成了****,嘖嘖。”
他陰陽怪氣的腔調在安靜的耳房里格外刺耳。身后的兩個小太監低著頭,肩膀卻微微聳動,顯然在憋笑。
馮錦兒頓時心頭火起,但面上卻竭力維持平靜。她站起身,微微頷首:“是…王少監。”
“不敢當,不敢當。”王德全擺擺手,踱步進來,目光掃過書案,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
“太后有旨,命尚儀‘參議田畝’。這均田安民可是天大的事兒,關乎國本!尚儀出身‘微寒’,想必對這田畝民生,別有一番‘高見’?”
他刻意加重了“微寒”二字,羞辱之意溢于言表。
“奴婢惶恐,尚需學習。”馮錦兒垂眸,聲音平淡。
“學習?是該好好學習!”王德全嗤笑一聲,示意身后太監將卷宗“砰”地一聲放在書案上,揚起一片灰塵,“喏,這是近十年司農寺、戶部關于田畝、戶籍、賦稅的卷宗副本,還有各地呈報的災荒、流民奏疏。
馮尚儀既蒙太后信重,就請‘好好學習’一番。三日后,乙渾大人主持的‘均田策議’小朝會,還等著聽尚儀的‘真知灼見’呢!可別辜負了太后的‘厚望’!”
他說完,又用那種令人作嘔的目光上下打量了馮錦兒一番,仿佛在看一件待價而沽的貨物,這才帶著小太監揚長而去。
沉重的卷宗堆滿了書案,散發出陳年紙張和墨汁混合的陳舊氣味。隨意翻開一冊,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記錄著枯燥的田畝數字、賦稅條目、災情描述。
馮錦兒看著這些堆積如山的文書,只覺得一陣窒息。乙渾這是要用這些浩如煙海的“學問”,將她這個“掖庭賤奴”徹底壓垮、羞辱!讓她在三日后的朝會上出盡洋相!
憤怒和無力感交織。她懂什么賦稅條目?她只懂鞭子抽在身上的痛!她只懂餓得啃樹皮的滋味!
她煩躁地起身,在狹小的值房內踱步。目光無意間掃過窗邊小幾上那盆素心蘭。
清水中,幾支蘭草亭亭玉立,其中一支的花苞已微微綻開一線,露出里面嫩黃的花蕊。
她的目光被那花蕊的形狀吸引——那形態,竟隱隱與她藏在懷中的蓮蓬簪頭,以及青銅方盒蓋上那個微小的凹痕,有幾分神似!
蓮蓬…心孔…鑰匙…
一個念頭如同電光石火般閃過!她幾乎是撲到書案前,顧不得那堆卷宗,飛快地從貼身小衣的暗袋里,摸出了那支李弈暗中送來的、看似普通的銅簪!簪頭,正是那精巧的蓮蓬造型!
她顫抖著手,將簪尖小心翼翼地湊近眼前,仔細端詳那蓮蓬中心最細小的、代表蓮子的凸起。然后,她又隔著衣物,用手指仔細感受懷中青銅方盒蓋子上那個微小凹點的形狀和深度……
契合!一種近乎完美的契合感!
她喜出望外,仿佛下一刻即可揭曉這盒中的神秘。
這支蓮蓬簪,就是開啟青銅方盒的鑰匙!“心孔即匙”!
巨大的激動讓她幾乎要叫出聲!但理智瞬間回籠。李弈為何會有這把鑰匙?他為何要給她?常太后是否知情?在這深宮之中,貿然開啟這充滿未知的盒子,無異于自尋死路!
理智赫然占據了她對開啟青銅盒的渴望,此刻并非開啟盒子的良機。
“尚儀?”門外傳來小宮女怯生生的聲音,“李侍郎在暖閣外求見。”
李弈?他來得正好!
馮錦兒深吸一口氣,迅速將簪子藏好,整理了一下衣襟和神色:“請李侍郎稍候,我即刻出去。”
她推開耳房門,走到東暖閣外的小廳。李弈已等在那里,依舊是一身靛青常服,身姿挺拔如松。他手中拿著一卷用黃綾包裹的文書,神色極其平靜。
“李侍郎。”馮錦兒微微屈膝。
李弈還禮,目光在她臉上停頓了一瞬,似乎想從那層薄薄的脂粉下看出秘獄驚魂的痕跡。“馮尚儀氣色尚好,看來已適應新職。”他的聲音清越平和,聽不出一點情緒。
“托侍郎的福。”馮錦兒意有所指。
李弈仿佛沒聽出弦外之音,將手中黃綾包裹的文書遞上:“奉太后口諭,將此物交予尚儀。此乃《均田令》初擬綱要,太后命尚儀仔細研讀,三日后策議,需有所建言。”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幾分,目光變得銳利,“此令關乎國本,乃風暴之眼。尚儀初入此局,當謹言慎行。藏鋒斂銳,或可暫避其芒;若鋒芒畢露……”他的目光似不經意地掃過馮錦兒的胸口,“…則恐引火燒身,玉石俱焚。”
藏鋒?馮錦兒心中冷笑。乙渾的爪牙已經將刀架在了脖子上,她還有“藏”的余地嗎?她接過那卷沉甸甸的綱要,指尖觸碰到黃綾冰涼的質地。
“多謝李侍郎提點。”她抬起頭,迎上李弈深潭般的目光,聲音帶著一絲孤注一擲的決絕。
“只是,奴婢出身微末,不懂廟堂藏鋒之道。奴婢只知,有些‘火’,不是想避就能避開的。與其坐等焚身,不如……”
她沒有說完,但眼中的光芒已經說明一切。
李弈看著她眼中那點不肯熄滅的倔強火焰,沉默片刻。他忽然向前極輕微地傾身,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氣音,快速說道:“簪藏于匣,需待月圓。盒中之秘,非靜室不可啟。慎之!”
簪藏于匣?月圓?非靜室不可啟?
馮錦兒心頭劇震!李弈不僅知道簪子是鑰匙,還知道開啟的時機和條件!他這是在提醒她!他到底是誰?他想要什么?他是否是利用自己以達到他的某種目的?
不等她細想,李弈已恢復了正常的距離和音量:“綱要在此,尚儀請自便。下官告退。”他深深看了馮錦兒一眼,那眼神復雜難明,隨即轉身,身影消失在回廊深處。
馮錦兒抱著那卷《均田令》綱要,站在原地,指尖冰涼。李弈的警告和王德全送來的如山卷宗,如同兩座無形的大山壓在她肩上。
她低頭看著懷中黃綾包裹的文書,又隔著衣物感受到青銅方盒的冰冷堅硬。藏鋒?還是亮劍?
她緩緩走回那間安靜得令人窒息的耳房。關上門,將那份沉重的綱要放在堆滿卷宗的書案上。
她走到窗邊,看著那盆清水中的素心蘭。清水中,蓮蓬簪的倒影與蘭草花蕊的形態奇異地重疊在一起。
她伸出手指,輕輕觸碰那微綻的蘭花花蕊,感受著那柔嫩的生命力。指尖傳來一絲微弱的、帶著生機的涼意,奇異地稍稍撫平了她體內因李弈警告而翻騰的灼熱感。
青銅盒的力量在蟄伏,蓮蓬簪的鑰匙在手,常太后的試探在前,乙渾的殺機在后,李弈的謎團縈繞不散……還有那份承載著無數人血淚期許的《均田令》綱要。
馮錦兒深吸一口氣,坐回書案前。她攤開那份黃綾包裹的綱要,目光落在首頁幾個墨跡淋漓的大字上:
《太和均田令·綱要》
她的手指拂過冰冷的紙面,眼中那點倔強的火焰,在深宮的陰影里,無聲地燃燒起來。無論前路如何兇險,她必須走下去。這不僅是為了活命,更是為了那些如同草芥般無聲湮滅的生命,為了拓跋弘未能說出口的秘密,也為了……解開自己生母那纏繞在北魏深宮的重重迷霧。
她翻開綱要的第一頁,強迫自己沉下心,逐字逐句地研讀起來。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而她手中的武器,便是這紙上的文字和她心中不滅的火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