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如同冰冷的鐵幕,沉沉地壓在武川城外的流民營地上。寒風在破敗的窩棚間穿梭,發出嗚咽般的怪響,與流民壓抑的呻吟、孩童斷續的啼哭交織在一起,編織成一首絕望的夜曲。
馮錦兒蜷縮在冰冷刺骨的霉草堆里,阿魯那件帶著汗味和皮革氣息的破舊皮襖緊緊裹在身上,卻絲毫抵擋不住那仿佛能凍結靈魂的寒意。
體內的“源火”在雙簪清流的包裹下,如同微弱的火種,艱難地燃燒著,提供著僅存的熱量,也對抗著無處不在的傷痛。
李弈的警告——“目標已暴露,原地待援,勿近水源”——如同冰冷的烙鐵,燙在她的心頭。
水源…武川城的水源…那黑蝎旗的人白天在營地里搜尋,是否就與此有關?
阿魯守在不遠處的窩棚口,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只有那雙在黑暗中依舊銳利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外面死寂而危險的夜色。
時間在寒冷和焦慮中緩慢流逝,每一刻都如同煎熬。
突然!
一陣極其壓抑的、如同野獸瀕死般的痛苦呻吟,從不遠處的一個窩棚里傳了出來!
緊接著,是劇烈的嘔吐聲和無法控制的、如同泄洪般的腹瀉聲!一股難以言喻的惡臭,混合著食物腐敗和排泄物的腥臊氣味,瞬間在寒冷的夜風中彌漫開來!
這聲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壓抑的死寂。附近幾個窩棚里傳來驚恐的低語和騷動。
“又…又一個!”
“天殺的…是…是那東西來了!”
“瘟神…瘟神降罪了啊!”
恐懼如同瘟疫般,瞬間在黑暗中蔓延開來!馮錦兒的心猛地一沉!瘟疫?在這缺醫少藥、饑寒交迫、污穢不堪的流民營里爆發瘟疫?這簡直是滅頂之災!
阿魯的身體瞬間繃緊!他悄無聲息地移動到窩棚口,借著外面微弱的、如同鬼火般的零星篝火光,銳利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個傳出聲音的窩棚。
只見一個身影連滾帶爬地從里面沖了出來,踉蹌著撲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劇烈地嘔吐著黃綠色的膽汁,身體如同蝦米般蜷縮抽搐!
緊接著,像是引發了連鎖反應,周圍幾個窩棚里也陸續響起了類似的痛苦呻吟、嘔吐和腹瀉聲!此起彼伏!空氣中那股令人作嘔的惡臭迅速變得濃烈刺鼻!恐慌如同燎原之火,瞬間點燃了整個流民營的這片區域!
“瘟病!是瘟病啊!”
“快跑!離他們遠點!”
“老天爺啊!開開眼吧!”
哭喊聲、尖叫聲、推搡聲、絕望的咒罵聲驟然爆發!人群像受驚的羊群,混亂地向四周奔逃,試圖遠離那些發出聲音的窩棚!原本就擁擠不堪的營地瞬間陷入更大的混亂,踩踏事件不可避免!
“別出去!”阿魯猛地回頭,對馮錦兒低吼,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
“待在草堆最里面!捂住口鼻!”他自己也迅速撕下一塊相對干凈的衣襟,用水囊里僅存的一點水浸濕,緊緊捂住口鼻,眼神如臨大敵。
馮錦兒驚恐地看著外面瞬間爆發的混亂和絕望。借著混亂中被打翻的零星篝火和遠處城墻微弱的燈火,她看到那些發病的人癥狀幾乎一致:劇烈的上吐下瀉、身體痙攣、臉色在極短時間內變得蠟黃或青灰、眼窩深陷、嘴唇干裂!這是…極其兇猛的霍亂?或者是某種烈性的傷寒?
就在這時,懷中的那半枚血洛虎符,突然傳來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溫熱感?不再是冰冷的悸動,而是一種仿佛被什么東西刺激到的、帶著警惕意味的溫熱!這感覺極其陌生!
馮錦兒下意識地順著虎符那微弱溫熱感指引的方向“感覺”過去,用并非視覺,而是一種模糊的、源自血脈的指向!
那感覺的源頭似乎來自營地邊緣,靠近那條早已干涸、如今卻成了垃圾和污物堆積場的廢棄河床方向!更準確地說,是來自河床附近幾個看似普通、卻位置相對偏僻的取水點!
流民營的水源極其匱乏。除了極少數人冒險去更遠的山溪取水,大部分人只能依靠營地里幾處渾濁的淺水坑,或者就是那條干涸河床里被污物滲透、骯臟不堪的“滲水”!難道難道瘟疫的源頭,真的在水?!
“水…是水…”馮錦兒用盡力氣,對著窩棚口的阿魯嘶啞地擠出幾個字。
阿魯猛地回頭,眼中精光爆射!“你確定?!”
馮錦兒艱難地點頭,指了指自己懷中藏虎符的位置,又指了指廢棄河床的方向。她無法解釋那種模糊的感應,但此刻,這感應是她唯一的線索!
阿魯的臉色瞬間陰沉得可怕!他聯想到李弈的警告“勿近水源”,聯想到白天囂張出現的黑蝎旗,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毒蛇般竄入腦海:投毒!
有人在流民營的水源里投了毒!目的是為了制造更大的恐慌?消耗城內的醫藥資源?還是為了某種更可怕的陰謀?
“畜生!”阿魯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眼中燃燒著刻骨的仇恨!
然而,更大的危機接踵而至!
混亂的人群中,突然響起了幾聲刻意拔高的、充滿煽動性的嘶喊:
“是城里的人!是城里的官老爺們!他們怕我們這些流民鬧事,故意在分給我們的水里下了毒!要毒死我們!”
“沒錯!我親眼看到有當兵的往水坑里倒東西!”
“他們不把我們當人!他們要我們死啊!”
“跟他們拼了!反正都是死!沖進城去!搶糧!搶藥!”
這些聲音如同毒火,瞬間點燃了流民心中積壓已久的絕望和憤怒!恐慌迅速轉化為暴戾的仇恨!無數雙原本麻木的眼睛里,此刻燃燒起瘋狂和毀滅的火焰!
“殺進城去!”
“搶糧!搶藥!”
“毒死那些狗官!”
暴動的呼聲如同海嘯般席卷而起!失去理智的人群開始推搡著、怒吼著,如同決堤的洪水,向著武川城的方向涌去!他們撿起地上的石塊、木棍,甚至赤手空拳,眼中只剩下瘋狂的仇恨和對生存的絕望掙扎!
“糟了!”阿魯臉色劇變!流民沖擊城池,這正中守軍下懷!他們可以名正言順地大開殺戒!而混在人群中的黑蝎旗或者叛軍的奸細,更可以趁機煽風點火,甚至制造混亂沖擊城門!
就在這時,武川城墻上陡然亮起一片刺目的火光!緊接著,是尖銳刺耳的梆子聲和軍官聲嘶力竭的吼叫:
“流民暴亂!弓弩手準備!”
“放箭!格殺勿論!”
“嗖嗖嗖——!”
凄厲的破空聲撕裂夜空!密集的箭雨如同死亡的蝗群,帶著刺耳的尖嘯,從高聳的城墻上傾瀉而下,狠狠地扎入沖向城墻的流民人群之中!
“噗嗤!噗嗤!”
利箭入肉的悶響,伴隨著凄厲的慘叫和絕望的哀嚎瞬間爆發!沖在最前面的人如同割倒的麥子般成片倒下!鮮血在火光和夜色中飛濺!混亂的人群如同被投入滾油的螞蟻,更加瘋狂地推擠、踐踏、哭嚎!真正的屠殺開始了!
“趴下!別動!”阿魯猛地撲回窩棚,用自己魁梧的身體死死將馮錦兒護在草堆最深處!幾支流矢“奪奪奪”地釘在他們窩棚的草簾和支撐的木柱上,尾羽兀自劇烈顫抖!
外面已是人間地獄!箭矢的呼嘯聲、人群的慘叫聲、城頭的怒罵聲、以及瘟疫病人垂死的呻吟聲…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構成了一幅比荒村屠殺更加慘烈百倍的煉獄圖景!
馮錦兒被阿魯死死壓在身下,聽著外面近在咫尺的死亡交響,感受著身下大地傳來的混亂震動和濺射進來的溫熱鮮血,巨大的恐懼和無能為力的憤怒幾乎要將她撕裂!
懷中的虎符那點微弱的溫熱早已被更強烈的悸動取代,青銅盒也在懷中隱隱發燙!體內的“源火”似乎感受到了外界滔天的血腥和死亡氣息,開始不受控制地躁動起來,一股灼熱的力量在經脈中左沖右突,帶來撕裂般的脹痛!
“不…不能這樣…”一個微弱的念頭在她混亂的腦海中頑強地升起。瘟疫是人為的毒!流民的暴動是被人利用的!這背后…是黑蝎旗?是柔然人?還是…城里的叛徒?必須阻止!必須有人告訴李弈水源被投毒的真相!否則,瘟疫一旦在流民營徹底爆發,甚至傳入城內…后果不堪設想!
“阿…阿魯…”她艱難地喘息著,用力推了推壓在自己身上的沉重身軀,“水…毒…必須…告訴李大人…”
阿魯抬起頭,臉上濺了幾點泥漿和疑似血跡的暗紅,他眼中同樣燃燒著憤怒的火焰和決絕!他當然知道必須報信!但此刻外面箭如雨下,暴亂的人群如同沸騰的油鍋,沖出去就是九死一生!而且,李大人“目標已暴露”,如何聯系?如何取信?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窩棚破敗的草簾被一只沾滿污泥和血漬的手猛地掀開!一個身影如同鬼魅般滾了進來!
阿魯反應極快,瞬間拔出彎刀架在了來人的脖子上!
“別動手!自己人!”來人急促地低吼,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他抬起一張同樣涂滿污泥、卻難掩清秀輪廓的臉,一雙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如同星辰,飛快地掃過阿魯和被他護在身下的馮錦兒。
“鷂子?!”阿魯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手中的彎刀卻沒有移開半分!
“是我!阿魯哥!”自稱“鷂子”的年輕人語速極快,目光落在馮錦兒臉上,帶著一絲審視和急切,“李大人料到流民營要出事!派我趁亂出來接應!快!跟我走!這里不能待了!水源被投了‘三日斷腸散’,沾上就完了!”
他一邊說,一邊迅速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巧的皮囊,倒出幾粒碧綠色的、散發著清涼氣息的藥丸,“快!含在舌下!能暫時壓制疫毒!”
“鷂子”的出現和李弈的預料,讓阿魯緊繃的神經稍松,但警惕未消。“信物!”他低喝道。
鷂子毫不猶豫,從貼身處摸出一個只有半個巴掌大小、雕刻著奇異飛鳥紋路的木牌,遞給阿魯。
阿魯接過木牌,手指在紋路上飛快地摩挲了幾下,又在邊緣一個不起眼的凹處用力一按,木牌竟發出極其輕微的“咔噠”聲,露出里面一層更小的、刻著特殊暗記的金屬片!
阿魯確認無誤,眼中閃過一絲如釋重負,迅速將木牌還給鷂子。“走!”他不再猶豫,一把將馮錦兒從草堆里拉起,鷂子則將那碧綠的藥丸迅速塞進馮錦兒口中。
藥丸入口即化,一股極其清涼、帶著薄荷和苦艾氣息的液體滑入喉嚨,瞬間驅散了部分惡心感和體內“源火”的躁動,帶來一種短暫的清明。
“跟緊我!”鷂子低喝一聲,率先鉆出窩棚。阿魯護著馮錦兒緊隨其后。
外面已是修羅場!箭矢仍在零星落下,混亂的人群在自相踐踏和守軍的箭雨下死傷枕籍。哭喊聲、慘叫聲震耳欲聾。
鷂子卻如同一條滑溜的泥鰍,在混亂的人流和倒塌的窩棚間快速穿行,他對地形似乎異常熟悉,總能找到相對安全的空隙。
阿魯則如同最忠實的護衛,緊緊護住馮錦兒,用身體擋開可能的沖撞和飛濺的污物。
三人如同怒海中的三葉扁舟,艱難地在死亡的浪潮中穿行。鷂子的目標明確,并非混亂的城門方向,而是流民營深處,靠近那片廢棄河床的更邊緣、更黑暗的區域!
就在他們即將沖出這片混亂的核心地帶時,前方一堆燃燒的窩棚廢墟后,突然轉出幾個身影!
為首一人,臉上那道從眉骨劃到嘴角的猙獰刀疤,在跳動的火光下如同惡鬼!正是白天見過的黑蝎旗刀疤臉頭目!他身后跟著幾個同樣兇悍的馬賊,眼神兇狠地盯著突然出現的鷂子和阿魯!
“哼!老子就覺得那窩棚不對勁!果然藏著老鼠!”刀疤臉獰笑著,緩緩抽出了腰間的彎刀,刀鋒在火光下閃爍著嗜血的寒芒。
“想跑?把命留下!特別是…”他貪婪而殘忍的目光,如同毒蛇般死死纏住了被阿魯護在身后的馮錦兒。
“這個細皮嫩肉的美娘子!老子要好好審審!”刀疤臉一臉奸笑地在馮錦兒上下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