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過后的青嶼高中彌漫著潮濕的鐵銹味。林昭然站在公告欄前，指尖的炭筆在“轉學生守則“的紅色下劃線上反復涂抹。那些字跡像未愈的傷口，滲出令她作嘔的腥氣。晨光透過玻璃櫥窗照在她手背的結痂上，那里還殘留著音樂教室窗框的銹跡——暗紅色的疤痕像一條蜈蚣，蜿蜒著鉆進校服袖口。她突然想起父親醉酒后摔碎的啤酒瓶，玻璃碴在母親小腿上劃出的也是這樣的痕跡。

“這么著急掩蓋過去？“蘇雯用指甲敲了敲玻璃，學生會紀檢部的徽章在她袖口閃著冷光。她身后跟著兩個女生，三人投下的陰影將林昭然完全籠罩。“聽說你在原學校逼得男生跳樓？“金屬徽章邊緣故意刮過林昭然的手背，新鮮的血珠立刻滲出來，“轉學生就該有轉學生的樣子。“

林昭然緩慢地抬頭。蘇雯的睫毛膏涂得太厚，眨眼時像兩把黑色小扇子，讓她想起母親梳妝臺上那支折斷的睫毛膏——那是父親第一次動手后，母親用來遮蓋淤青的。她突然笑了，轉身時帶起的風掀開畫本，露出昨夜在圖書館臨摹的速寫：程述白低頭撿《拜倫詩選》時，雨水從他發梢滴落在她炭筆線條上的樣子。

“你暗戀程述白多久了？“林昭然用沾血的手指輕點畫中人的輪廓，“三年？從他媽媽被送進精神病院那天開始？“她滿意地看著蘇雯的瞳孔驟然收縮，這證實了她的猜測——程述白儲物柜里那張全家福背后的醫院單據，果然是被眼前這人偷偷塞進去的。

食堂的嘈雜聲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林昭然把餐盤里的番茄炒蛋攪成泥狀，聽見背后傳來壓低的議論：“就是她...鎖骨有淤青...她爸用皮帶抽的...“餐叉在瓷盤上刮出刺耳的聲響，她數著盤子里的米粒，每一粒都映出父親舉著皮帶扭曲的臉。突然有餐盤重重砸在她鄰座，程述白帶著消毒水味的風衣下擺掃過她手背，那氣味讓她想起醫院走廊的夜晚。

“學生會長就坐這種位置？“蘇雯的聲音甜得發膩。她舉著手機，屏幕上赫然是昨天程述白在校醫室給林昭然遞碘伏的照片，配文“獵物編號47“正在年級群里瘋狂轉發。林昭然抄起奶茶潑向屏幕的瞬間，程述白突然抓住她手腕——這個動作讓照片里他遮擋她鎖骨淤青的姿勢，在現實中重現了。奶茶順著蘇雯的手機滴落，在程述白手背上燙出淡紅色的印子。

“紀檢部扣五分。“程述白的聲音很輕，但整個食堂突然安靜下來。他松開林昭然的手腕，從口袋里掏出學生會記錄本，“誹謗同學，傳播不實信息。“蘇雯的臉色變得慘白，她張了張嘴想辯解，卻被程述白下一個動作釘在原地——他撕下記分頁按在奶茶漬上，墨跡暈染開時，他鎖骨處的校服紐扣突然崩開一顆，露出同樣位置的淤青。

黃昏的圖書館像一座水晶棺。林昭然在禁書區找到程述白時，他正在撕一本《精神疾病診斷手冊》的扉頁。紙張碎裂的聲音里，她看清那頁印著“創傷后自傷行為“的章節插圖——與她鎖骨下的淤青形狀分毫不差。窗外最后一線陽光照在他顫抖的手指上，那些修長指節上有細小的針眼，是他拔掉母親輸液管時被玻璃劃傷的。

“這不是你爸打的。“程述白的聲音像鈍刀割開紗布，“你用鋼筆戳的，上周三夜里。“他攤開的手機相冊里，是她原學校天臺監控的截圖：她正把鋼筆尖抵在鎖骨上，而畫面角落顯示的日期，正是程述白母親第三次自殺未遂的同一晚。林昭然突然感到一陣眩暈，那晚的風聲又灌進耳朵，父親醉醺醺的咆哮和鋼筆刺入皮膚的鈍痛同時襲來。

月光從通風管道漏進來時，林昭然發現自己正在臨摹程述白顫抖的手指。畫到第七張，程述白突然按住她的筆：“你聽見了是不是？那天在音樂教室...我對著電話吼醫生的那些話。“他的呼吸噴在她耳后，帶著褪黑素藥片的苦味。林昭然僵住了，她確實記得——暴雨那天她躲在音樂教室柜子里，聽見程述白對著電話歇斯底里：“為什么不給她用束縛帶！她又把輸液管扯出來了！“

遠處傳來保安的手電光。他們蹲在書架陰影里，林昭然的呼吸掃過程述白手背的針眼，像暴雨夜那本《拜倫詩選》的濕氣拂過她的銹痕。當光照逼近的剎那，程述白突然扳過她的肩膀，用身體擋住她鎖骨的位置——就像照片里那樣。黑暗中她聽見兩顆心臟瘋狂跳動的聲音，程述白的校服第二顆紐扣硌得她生疼。

“不是鋼筆。“林昭然在黑暗中小聲說，“是碎了的體溫計。“她聽見程述白的喉結滾動了一下，那是他母親吞藥時才會發出的哽咽聲。保安的腳步聲遠去后，他們發現彼此的手不知何時已經緊握在一起，掌心的汗水混合著程述白手背滲出的血珠。

天臺的鐵絲網在夜里像一張巨大的心電圖。程述白把偷出來的診斷手冊燒成灰燼時，林昭然看見火光映出他襯衫下的留置針痕跡——和她鎖骨下的淤青一樣，都是扭曲的花的形狀。灰燼飄向星空時，他突然念出《她走在美的光影里》的最后一句：“Aheartwhoseloveisinnocent（一顆心裝載著純真的愛）“。林昭然摸到口袋里褪黑素藥瓶，那是今早收到的匿名快遞，瓶底粘著被撕碎的處方箋殘角，上面“創傷后應激障礙“的診斷字樣依稀可辨。

夜風吹散最后一縷灰燼時，程述白突然脫下校服外套裹住她。林昭然聞到了消毒水、鐵銹和某種苦澀藥草混合的氣息，這味道讓她想起暴雨初遇時那本濕透的詩集。遠處傳來晚自習下課的鈴聲，但誰都沒有動。直到程述白的手指輕輕碰觸她鎖骨上的傷痕，她才驚覺自己哭了——這是母親離家后她第一次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