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宮的驚濤駭浪漸漸平息,深海王宮的日子恢復(fù)了某種令人心安的節(jié)奏。安若曦依舊活力四射地照料著她的寶貝藥草園,蘇陌寒的劍法在礁石間愈發(fā)凌厲純粹。至于安冥……他似乎永遠有處理不完的事務(wù),但那份沉穩(wěn)如山的氣質(zhì),無形中成了這片海域最堅實的支柱。
日子久了,我心中的天平也在悄然傾斜。安冥的雷霆手段下藏著對海洋生靈的守護,安若曦的活潑中帶著醫(yī)者的純粹悲憫,蘇陌寒的冷冽下是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赤誠。而落蕓清……她救夜知勉時那種不顧一切的強大與心痛,面對夜知勉時流露的脆弱與依賴,也絕非偽裝。他們似乎都不像純粹的“壞人”,只是各自背負(fù)著沉重的命運,在錯綜復(fù)雜的漩渦中掙扎前行。
某個黃昏,夕陽的余暉將海水染成一片熔金。我鼓足勇氣,在安冥處理完一批緊急卷宗、略顯疲憊地揉著眉心時,輕聲問道:“安冥殿下……您覺得,落蕓清……她是個什么樣的人?”
問出口的瞬間我就后悔了,這問題太唐突。安冥和落蕓清之間,隔著雙晨的死,隔著藥王神殿的復(fù)雜過往,隔著說不清的恩怨。
出乎意料,安冥沒有動怒,也沒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深邃的藍,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掠過許多難以言說的光影。最終,他輕輕嘆了一口氣,那嘆息聲很輕,卻仿佛承載著千鈞重負(fù)。
“她……”安冥的聲音低沉平緩,帶著一種罕見的復(fù)雜情緒,“其實挺好的。心思純凈,本性良善。只是……命運待她太過苛刻,讓她不得不背負(fù)起太多本不該由她承擔(dān)的東西。”他的語氣里沒有怨恨,只有一種深沉的、近乎惋惜的疲憊。
這番話,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更大的漣漪。安冥,這個在所有人眼中冷酷、對落蕓清抱有深深成見的人,竟然會這樣評價她?
“想去看看雙晨嗎?”安冥忽然問道,沒等我回答,他已經(jīng)站起身,“跟我來。”
他沒有帶我去藥王神殿的墓園,也沒有去任何紀(jì)念之地,而是帶著我穿過一道隱秘的、散發(fā)著淡淡空間波動的水幕傳送門。門后,并非想象中的陰森恐怖,而是一片寧靜、肅穆、彌漫著淡淡幽藍色光芒的奇異空間。無數(shù)半透明的光點如同星辰般在虛空中緩緩漂浮、流轉(zhuǎn)。這里是——生死殿的“彼岸之庭”。
一個穿著天藍色小裙子、梳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正坐在一條由星光凝聚的長椅上,晃蕩著小腳丫,好奇地看著我們。她的身影有些虛幻,散發(fā)著柔和的靈光,正是安若曦口中那個早夭的小妹妹——安雙晨!
“雙晨。”安冥的聲音瞬間柔和下來,冷硬的線條也軟化了許多。
“冥哥哥!”小女孩開心地跳下長椅,像一陣風(fēng)似的撲過來,卻只能虛虛地抱住安冥的腿,她的靈體無法真正接觸實體。她仰起小臉,笑容燦爛得如同初升的太陽,絲毫不見陰霾,“你又來看我啦?咦?這位姐姐是誰呀?”
“她是淺淺姐姐。”安冥替我介紹,語氣溫和。
“淺淺姐姐好!”雙晨甜甜地叫道,大眼睛忽閃忽閃。
“你好,雙晨。”我蹲下身,盡量與她平視,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感受。
“冥哥哥,淺淺姐姐,你們在聊蕓清姐姐嗎?”雙晨歪著小腦袋,忽然問道。
我和安冥都是一怔。
雙晨的小臉認(rèn)真起來:“我都聽見啦。冥哥哥,其實……我真的不討厭蕓清姐姐的。她人可好了!”
安冥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雙晨自顧自地說下去:“蕓清姐姐剛被媽媽接來的時候,好膽小好怕生的,總是躲在角落里。爸爸不喜歡她,媽媽為了她跟爸爸吵架,家里氣氛可差了。但這不是蕓清姐姐的錯呀!”她的小眉頭皺了起來,“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沒有家了而已。”
“后來,蕓清姐姐慢慢好一點了。她對我特別好,會偷偷給我?guī)饷婕猩咸鹛鸬奶枪瑫o我講我沒聽過的、藥草園外面的故事,還會在我被其他小朋友嘲笑‘病秧子’的時候,勇敢地?fù)踉谖仪懊妫 彪p晨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懷念,“她笑起來可好看了,像……像藥圃里開得最好的那朵月光花!”
安冥靜靜地聽著,垂在身側(cè)的手指微微蜷縮。
“可是……”雙晨的小臉黯淡下來,聲音也低了下去,“洛秋雨那個壞女人!她就是個蛇蝎心腸的騙子!”
雙晨的小拳頭攥緊了,靈體都因為憤怒而微微波動:“那時候洛秋雨被大家孤立,沒人愿意跟她玩,她就假裝對蕓清姐姐好,天天黏著她。蕓清姐姐太善良了,以為找到了真心朋友,掏心掏肺對她好。結(jié)果呢?洛秋雨后來有了新朋友,就覺得蕓清姐姐沒用了,翻臉不認(rèn)人!還跟那個討厭的蕭亦夢一起欺負(fù)蕓清姐姐!故意弄壞她的東西,在背后說她壞話,還……還騙她去做危險的事!”雙晨氣得小臉通紅,“蕓清姐姐就是太心軟了!太善良了!太好說話了!才會被她們那樣欺負(fù)!”
安冥的呼吸似乎停滯了一瞬。這些細(xì)節(jié),他從未聽過。
雙晨發(fā)泄完,情緒又低落下來,她抱著膝蓋坐在星光長椅上,聲音帶著孩童特有的空靈和一絲超越年齡的滄桑:“淺淺姐姐,你知道我是怎么來到這里的嗎?”
她開始講述她的“死亡”:
“我生病好了很多,媽媽太忙了,在藥王谷的分殿救治病人。那天,大家都走了,只剩下蕓清姐姐了。蕓清姐姐離開了一會,就有人把我給搶走,并且殺害了。后來我變成了靈體狀態(tài),才看見這一切都是洛秋雨和蕭亦夢的手筆,她們兩個家里有錢有勢,我還沒有來得及把這個消息告訴家里人,就被她們逼迫選擇了轉(zhuǎn)生。
第二世,我的媽媽是一名藥劑師,我和媽媽相依為命。那天,我自己坐上了‘歸溟號’——就是那種穿梭在生與死邊界、專門接引亡魂的靈舟啦——去找媽媽。”但是當(dāng)時我只覺得那是再平凡不過的公交車,所以并沒有想那么多。
“車上開始人很多,吵吵鬧鬧的,后來一站一站停靠,人越來越少,越來越安靜……最后,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車子駛進了一片好暗好暗的地方,墨綠色的光,像最深的海底,周圍什么都沒有,只有車子一直開啊開啊……”
“不知道開了多久,車終于停下來了。司機伯伯轉(zhuǎn)過頭,他是一位很慈祥、長著章魚觸須的老爺爺。他看著我,眼神很悲傷,輕輕地對我說:‘親愛的孩子,對不起……告訴你一個消息,你已經(jīng)死了。’”
雙晨的語氣平靜得可怕,仿佛在講述別人的故事。我卻聽得毛骨悚然。這就是瑤琳大陸生靈的死法嗎?乘坐一輛名為“歸溟號”的靈舟,孤獨地駛向永恒的墨綠幽暗?
“后來呢?”我輕聲問。
“后來?”雙晨的小臉上忽然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后來我遇到了正在生死殿邊界勤奮巡邏的冥哥哥呀!”
她飄到安冥身邊,親昵地(雖然是虛的)靠著他:“冥哥哥當(dāng)時可威風(fēng)了!他一下子就認(rèn)出我了!雖然我變成了小幽靈的樣子!我們兄妹倆就在這生死的邊界相認(rèn)啦!”她的笑容無比燦爛,沖散了之前的陰霾,“再后來,我就決定留下來啦!不轉(zhuǎn)世了!”
“為什么?”我驚訝地問。
“因為冥哥哥太辛苦啦!”雙晨叉著腰,一副小大人的模樣,“他不僅要管那么大一片海洋世界,還要管理生死殿的事務(wù)!天天熬夜!生死簿堆得比珊瑚山還高!我看他累得都快變成藥草園里那株打蔫的月光草了!”她指了指旁邊石桌上堆積如山的卷宗和一件搭在椅背上、沾染著淡淡海鹽味的長袍。
“所以,我就留下來幫忙啦!”雙晨驕傲地挺起小胸脯,“幫冥哥哥整理卷宗,梳理那些迷路的新魂,提醒他按時休息(雖然他不怎么聽)……現(xiàn)在冥哥哥終于能比‘正常點’晚一點點點點睡覺啦!”她伸出小拇指,比劃著一點點。
安冥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快得幾乎看不見。他伸出手,虛虛地揉了揉雙晨的頭頂:“多嘴。”
雙晨咯咯笑起來,靈動的身影在幽藍的光點中穿梭:“才沒有!淺淺姐姐,你是不知道,為了這事,我可跟家里人‘吵’了一架呢!媽媽、安若曦姐姐,還有……嗯,反正大家都希望我能轉(zhuǎn)世,重新開始,快快樂樂地長大。可是……”她飄回安冥身邊,聲音輕了下來,“我舍不得冥哥哥一個人這么累。而且,留在這里,我還能‘看’著大家,知道媽媽她們都好好的。這樣……也挺好的。”
她頓了頓,小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但很快又被笑容取代:“哦,對了,第二世的時候,我的死……是在媽媽單位門口。一個喝醉了酒的人,開著車……像瘋了一樣沖過來。”她的聲音很平靜,“那個人家里很有錢,勢力很大。一開始,他們想壓下去……后來,是冥哥哥和安若曦姐姐,還有藥王神殿的長老們一起施壓,鬧到了審判局。最后,那個人還是受到了懲罰,雖然……我覺得還不夠。但總算是……有個交代了。”
我靜靜地聽著,心中百感交集。看著眼前這個以靈體形式存在、卻努力散發(fā)著溫暖光芒的小女孩,看著旁邊那個沉默如山、背負(fù)著兩界重?fù)?dān)的兄長,再想起落蕓清背負(fù)的誤解與苦難,洛秋雨的惡毒,黎隱深的虛偽……瑤琳大陸的光鮮外表下,掩蓋著多少不為人知的傷痕與無奈?
最終,我只是長長地、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窗外的“海水”依舊幽藍靜謐,生死殿中流轉(zhuǎn)的星光明滅不定。安冥重新坐回案前,拿起一份卷宗,側(cè)臉在幽光中顯得格外堅毅。雙晨則飄到他身邊,小手虛指著卷宗上的某處,嘰嘰喳喳地說著什么。這一幕,奇異、溫暖,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
我悄悄退出了彼岸之庭。手中共鳴筆的筆尖,在羊皮卷上洇開一小團墨跡,如同我此刻無法落筆的復(fù)雜心緒。
云舟的藍光輕輕閃爍,一道帶著幾分感慨的意念傳來:
“唉,這操蛋的世界……好人總在負(fù)重前行,惡人卻戴著光鮮的面具招搖過市。小傻子,你說,善良……是不是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