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溫柔地籠罩著海洋王宮邊緣的觀海回廊。細碎的星光與海面粼粼的波光交織,投下靜謐的光影。安冥緩步走在前面,玄色的衣袍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背影挺拔卻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孤寂。蘇陌寒保持著幾步遠的距離,冰藍色的身影在星光下顯得清冷而沉默。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需言語的默契,卻又微妙得讓躲在遠處巨大珊瑚礁后的三個“觀眾”(我、安若曦、云舟)抓心撓肝。
“嘖,這倆人,一個像萬年玄冰,一個像深海水晶,明明挨得挺近,中間愣是隔著一道馬里亞納海溝!”云舟的意念吐槽精準又欠揍,藍光在我肩頭懶洋洋地閃爍,“小傻子,你猜他倆今晚能說超過三句話不?”
安若曦則興奮地扒拉著珊瑚枝,小聲嘀咕:“快了快了!氣氛多好啊!月明星稀,海風習習……老哥!上啊!牽個手啊!說句‘今晚月色真美’也行啊!”
我握著共鳴筆,哭笑不得。這“前線吃瓜”的體驗,真是既刺激又考驗心臟。
或許是夜色太沉,或許是身后那三個“尾巴”的氣息太過明顯(安冥肯定發現了!),又或許,是安冥此刻的心境難得地松動了一些。他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目光并非看向蘇陌寒,而是落在了我這個“不小心”跟得有點近的記錄官身上。
“跟著我,有事?”他的聲音在夜色中顯得格外低沉,聽不出喜怒。
我心頭一跳,差點把筆捏斷。被抓包了!情急之下,一個盤旋在心頭許久的問題脫口而出:“殿、殿下!我只是好奇……為什么您一個人要掌管海洋世界和生死殿兩處?您的父親……那位冥王大人呢?”
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蘇陌寒也停下了腳步,冰藍色的眼眸望過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安冥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遠處深不見底的幽暗海淵,那深邃的眼底仿佛也沉入了無垠的黑暗。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如同海風拂過礁石的嗚咽,悄然逸散。
“他?”安冥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漠然的遙遠,“早跑沒影了。或許在哪個不知名的位面游歷,或許……只是不想回來。”
“啊?”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跑沒影了?丟下偌大的基業和一雙兒女?這……“這樣的父親,竟然能有您這樣勤勉優秀、肩負重任的兒子……”我忍不住小聲嘀咕,“可見您的母親……是多么的偉大和不易。”
安冥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牽動了一下,像是自嘲,又像是苦澀。他沒有反駁,只是那目光變得更加悠遠,仿佛穿透了時光的迷霧。
“這是一個……很復雜的故事。”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地講述起一段塵封的家族秘辛,關于他那位幾乎被遺忘的父親——安晏清,以及塑造了他父親、也間接塑造了他的傳奇女子,安靈竹。
安靈竹,一個名字便承載了太多沉重與光芒。她本是黎隱深曾祖父的女兒,是黎隱深祖父的親妹妹。在那個神王神殿權力傾軋、血雨腥風的年代,身為女子的她,天然被剝奪了繼承權柄的可能。她的母親,一位清醒而無奈的女人,在亂象初顯時,忍痛將年幼的靈竹送到了自己的哥哥身邊——那位許多年前威震大陸的冥王。
在冥王神殿冰冷威嚴的外表下,年幼的安靈竹卻得到了舅舅和表哥(舅舅的兒子,當時的冥王繼承人)毫無保留的寵愛與庇護。他們給了她一個相對安寧、充滿溫情的童年,讓她如同一株堅韌的幼苗,在暗影的庇護下茁壯成長。
然而,命運的巨輪殘酷碾過。第二次能量危機爆發,席卷大陸。冥王與他的繼承人——安靈竹視若親兄的表哥,雙雙隕落在對抗禁忌法術污染的最前線,尸骨無存。偌大的冥王殿,頃刻間只剩下表哥那個尚在襁褓中的幼子——安晏清。
彼時,安靈竹并非無路可退。她的親哥哥已在神王神殿站穩腳跟,向她伸出了回歸的橄欖枝。神王神殿的榮華富貴、安穩尊榮觸手可及。但當她看著搖籃中那個懵懂無知、失去所有至親庇護的嬰兒,想起舅舅與表哥那些年給予她的、超越血脈的溫暖與庇護……她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震驚的決定。
她留了下來。以女子之身,以“姑姑”的身份,接過了搖搖欲墜的冥王神殿重擔,更接過了撫養安晏清的責任。她放棄了唾手可得的安逸,選擇了一條布滿荊棘、看不到盡頭的守護之路。
“安晏清一開始叫她姑姑,”安冥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力量,“后來,他知道了所有真相,感動于姑姑的犧牲與守護,執意認她做了母親。”
安靈竹,這位傳奇的女子,不僅以一己之力穩住了風雨飄搖的冥王殿(后來逐漸演化為生死殿),更憑借其驚才絕艷的醫術天賦和對生命法則的深刻理解,在亂世中一手創建了藥王神殿的雛形!而安冥的妻子,夜望舒,便是安靈竹最早、最出色的大弟子之一,是被她親手從死亡邊緣救回并悉心培養的孤兒。
故事講到這里,安冥的語氣變得復雜起來,帶著一絲對他父親安晏清的……審視。
“安晏清……我的父親,”安冥的稱呼帶著疏離,“在靈竹祖母的庇護下長大。青年時,算是個……戀愛腦。”這個詞從他口中說出,帶著一種冰冷的諷刺。
“他在外面愛上了一個女人,與之生下了一對雙胞胎——我和暗朗。”安冥的目光掃過遠處假裝看星星的安若曦,“但那女人,從頭到尾都是一場騙局,只為謀奪冥王神殿的財富與地位,甚至差點要了安晏清的命。直到瀕死邊緣,他才幡然醒悟。”
“而我的母親,夜望舒,”安冥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敬意與痛楚,“她與安晏清一同長大,情誼深厚。在安晏清遭受重創、心灰意冷,而我們這對雙胞胎嗷嗷待哺、處境堪憂之時,是靈竹祖母找到了她。”
安冥仿佛能看見當年的場景:年輕的夜望舒,看著師父安靈竹疲憊卻充滿懇求的眼神,看著搖籃里兩個失去生母、父親又瀕臨崩潰的嬰兒。
“靈竹祖母對她說:‘望舒,不求別的。只求你……能和他在一起,照顧這對可憐的孩子。若你不愿……師父絕不強求。’”
“母親她……”安冥的聲音有片刻的凝滯,“她含淚答應了。她說:‘師父,是您從尸山血海中救下我和姐姐,是您傳授我醫術,給了我新生。沒有您,就沒有夜望舒。如今您有托付,我……豈能拒絕?’”
于是,一場以責任和恩情為基礎的婚姻就此締結。安晏清在夜望舒的悉心照料和靈竹祖母的支撐下,漸漸走出了陰影,開始真正承擔起冥王(生死殿主)的責任,工作勤勉,冥王殿也漸漸有了起色。
“一切似乎都在好轉。”安冥的語氣卻更冷了,“然而,就在冥王神殿(生死殿)重振聲威,安晏清終于覺得自己有能力好好孝敬靈竹祖母時……她走了。”
“悄無聲息,沒有留下只言片語。仿佛完成了她所有的使命,便如清風般消散于天地之間。”
“安晏清瘋了。”安冥的聲音帶著一絲冰冷的陳述,“他發瘋一樣地尋找,拋下一切職責,拋下母親,拋下我和暗朗……他只想找到靈竹祖母,他想問問她,為什么不等他好好盡孝?為什么?”
“至今……杳無音信。”
而就在安晏清瘋狂尋找靈竹祖母的時候,另一場風暴悄然降臨。夜望舒在一次前往她姐姐(夜王神殿七仙女之一)處探望時,結識了一個人。在安晏清常年缺席、情感空洞的婚姻里,夜望舒的心,悄然傾向了那個溫柔陪伴她的人。他們之間,有了落蕓清。
“那個時候,安晏清其實已經……喜歡上了母親。”安冥的聲音帶著一絲荒誕的悲涼,“只是他醒悟得太晚,又沉浸在失去靈竹祖母的痛苦中,未曾開口。當他終于得知母親有了喜歡的人,甚至有了孩子時……”安冥頓了頓,“他徹底崩潰了。靈竹祖母走了,他視為救贖和依靠的妻子(夜望舒)也要離開了。”
后來,誤會解除。夜望舒與安晏清之間,在經歷了巨大的痛苦和波折后,終于看清了彼此深埋心底的感情。他們有了愛情的結晶——安雙晨。
“童年時,我不懂。”安冥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冷硬,卻多了一份沉甸甸的重量,“我只看到因為落蕓清的出現,父母爭吵,家里氣氛壓抑。我遷怒于她,認為是她破壞了我們家好不容易得來的‘和睦’。”
他的目光投向深邃的夜空,仿佛在穿透時空,看著那個躲在角落里怯生生的小女孩。
“后來才明白,她有什么錯呢?錯的是大人們的自私、怯懦和遲來的醒悟。錯的是命運……強行將兩個本不該在一起的人捆綁,又在他們各自找到方向時,給予最殘酷的撕裂。他們所謂的‘和睦’,是以犧牲靈竹祖母的自由、犧牲母親的愛情、犧牲落蕓清擁有完整家庭的權利為代價的。”
“落蕓清的父親,一直在等母親回去。”安冥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一直沒有等到。后來,母親的大姐——那位一直撫養落蕓清長大的夜王神殿七仙女,因庇護落蕓清之事被逐出神殿。落蕓清的父親選擇了與這位同樣失去依靠的女子結婚,兩人共同撫養落蕓清長大。或許,這也是一種……在廢墟上建立起來的、帶著傷痕的圓滿。”
安冥結束了講述,海風拂過他冷峻的側臉。他轉過身,不再看那片幽暗的海淵,目光重新變得沉靜而堅定,仿佛剛才那段沉重的歷史只是拂過礁石的海浪。
“所以,我早已明白。”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清晰地落在我和蘇陌寒的心上,“無論是海洋,還是生死殿,抑或是其他……想要守護的東西,終究只能靠自己。指望他人,無論是父親,還是別的什么人,都只會帶來更深的失望與混亂。”
我靜靜地站在回廊上,手中的共鳴筆仿佛有千斤重。海風帶著咸澀的氣息吹拂著臉頰,心中卻如同被灌滿了鉛塊,沉重得幾乎無法呼吸。
安冥寥寥數語勾勒出的,是一幅何等波瀾壯闊又悲愴淋漓的畫卷!三代人的命運,被權力、恩情、背叛、遲來的愛、以及沉重的責任緊緊纏繞,勒得人喘不過氣。
安靈竹,神王之女,卻因性別被剝奪繼承權,幸得舅舅與表哥的庇護。當大廈將傾,親人盡歿,她本可回歸神王殿享受尊榮,卻為了尚在襁褓的表侄安晏清,毅然放棄了唾手可得的安逸,以一介女子之身扛起了冥王神殿的廢墟,更在亂世中開創藥王神殿的基業!她的一生,是犧牲,是守護,是“責任”二字最沉重的注腳。她的悄然離去,如同神祇完成了使命后的歸隱,留下的是無盡的追思和一個永遠填不滿的遺憾空洞。她強大、堅韌、光芒萬丈,卻也孤獨得令人心碎——她付出了一切,可曾真正為自己活過一日?
夜望舒,被安靈竹從死亡邊緣救回的孤兒,視師如母。當恩師以懇求的姿態將一份沉甸甸的責任(照顧安晏清和雙胞胎)托付給她時,她明知那并非愛情,卻因那份沉重的恩情無法拒絕,含淚應下。她犧牲了自己的愛情可能,成為了名義上的冥王妃,在安晏清崩潰缺席時,獨自支撐著搖搖欲墜的家庭和兩個幼小的生命。當她終于在那段無望的婚姻里遇到一絲溫暖,有了落蕓清,短暫的微光后,卻又因安晏清的醒悟和崩潰,再次被卷入情感的漩渦。她與安晏清最終和解并有了雙晨,看似圓滿,但這“圓滿”背后,是她前半生被恩情束縛的犧牲,是落蕓清失去完整父愛的遺憾,是她自己那顆被反復揉搓的心。她同樣強大(支撐起一切),卻也一直在付出、在妥協。
落蕓清,她更是這場命運漩渦中最大的無辜者!她的出生,源于母親夜望舒在無愛婚姻中偶然抓住的一絲溫暖,卻又成為父母關系破裂的導火索(在安冥看來)。她幼年寄人籬下,膽怯敏感。當她終于被母親接到身邊,卻成了家庭矛盾的焦點,承受著來自父親(安晏清)的冷漠和遷怒。她做錯了什么?她只是父母情感糾葛和上一代恩情枷鎖下的一個意外產物!她的童年,充滿了被排斥、被誤解的陰影。她后來的偏執、她對力量的渴求、她對“家”和“認同”近乎病態的執著,其根源,或許就深埋在這段充滿缺失與傷害的童年里。
安冥最后那句“終究只能靠自己”,道盡了這血脈纏繞、犧牲循環背后的無盡蒼涼。安靈竹靠自己撐起了冥王神殿和藥王神殿;夜望舒靠自己支撐著破碎的家庭;安晏清醒悟后靠自己重振冥王殿(雖然后來又因尋找靈竹而放棄);安冥更是早早看透,將一切重擔扛在自己肩上,因為他深知,依賴與期望,只會帶來更深的失望。
被犧牲的,似乎總是女性。安靈竹犧牲了回歸神王殿的榮華和可能屬于自己的幸福人生;夜望舒犧牲了追求真愛的自由,在恩情與責任的夾縫中輾轉;落蕓清則犧牲了本應無憂無慮、擁有完整父母之愛的童年。而她們所換來的,是安晏清的成長(雖然后來又迷失),是安冥和安若曦的平安長大,是生死殿與海洋世界暫時的秩序。
這沉重的、以女性犧牲為基石構筑起來的“安穩”,讓月淺感到一種窒息般的悲憫。她握著共鳴筆,指尖冰涼,望著安冥融入夜色的孤絕背影,最終只是化作一聲沉入海底的、無聲的嘆息。這嘆息,為安靈竹的隱去無蹤,為夜望舒的隱忍半生,為落蕓清的無辜傷痕,也為安冥那過早壓上肩頭的、名為“靠自己”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