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的日子,如同一襲爬滿了虱子的華麗錦袍。
沈驍待驚蟄極好,無可挑剔。
他賜予她玉京城最尊貴女子所能擁有的一切:錦衣華服,珠翠環繞,仆婢成群。她所居住的院落,是侯府中位置最佳、景致最雅的“聽雪軒”,亭臺樓閣,曲水流觴,四時花卉不斷。她的吃穿用度,皆是最上等的份例。沈驍甚至親自過問她的飲食起居,確保她這位新晉的將軍夫人,在物質上得到了最周全的呵護。
玉京城的社交圈很快為沈驍這位新夫人所傾倒。她擁有著無可爭議的絕色容顏,無論出現在任何宴會上,都能瞬間攫取所有人的目光,成為當之無愧的焦點。她體態優雅,舉止端莊,進退有度,即便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也是一幅賞心悅目的美人圖。
沈驍在公開場合,對她亦是體貼入微。他會溫柔地為她布菜,會在她看向遠方時低聲詢問是否需要添衣,會在眾人起哄時,輕輕握住她的手,目光含笑地注視著她,眼中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與驕傲。玉京城里,人人都贊沈小公爺娶了一位傾國傾城、又極得夫君愛重的神仙眷侶。
驚蟄也努力扮演著完美的將軍夫人。她學會了用最得體的微笑回應所有人的目光,學會了用優雅的手勢和眼神示意侍女傳遞她的需求。她甚至憑著過人的觀察力和記憶力,努力記住每一位重要女眷的喜好和禁忌,在交際場上做得滴水不漏。
然而,這一切繁華盛景,在驚蟄的感受里,卻像一場盛大而冰冷的默劇。
她能清晰地看到沈驍在宴會上與同僚們觥籌交錯、談笑風生的模樣;能看到他看向自己時,那堪稱完美的、帶著欣賞與驕傲的溫柔眼神;能看到他修長的手指是如何優雅地端起酒杯,指節是如何在燭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可這一切,都是無聲的。
她聽不見他爽朗的笑聲,聽不見他與旁人交談的內容,聽不見他對她低語時那溫熱的、拂過耳畔的氣息中蘊含的任何具體字句。她只能看到他嘴唇開合,看到他眼中流露的情緒,然后憑著自己的猜測,去揣摩、去回應。
每一次,當沈驍在賓客面前,帶著溫柔笑意轉向她,似乎想要引她加入某個話題時,驚蟄的心都會瞬間提到嗓子眼。她能看到周圍賓客好奇或期待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臉上。她能清晰地看到沈驍眼中那細微的、一閃而過的期待——期待她能像從前那樣,用清泠悅耳的聲音,說出幾句妙語連珠的話語,或者至少,得體地回應一句。
可回應他的,永遠只有她臉上那如同面具般完美、卻毫無溫度的微笑,以及那雙清澈眼眸深處無法掩飾的、巨大的惶恐和茫然。
她能清晰地“看”到沈驍眼底深處那一瞬間的失望,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雖然迅速被他完美的面具掩蓋,卻如同冰冷的針,一次次刺穿她的心臟。
回到聽雪軒,那令人窒息的寂靜更是如影隨形。
沈驍有時會處理公文,她便安靜地坐在一旁做針線。她能看清他蹙眉沉思時眉心的褶皺,看清他手指劃過公文上墨跡的微小停頓。可她聽不見毛筆劃過宣紙的沙沙聲,聽不見他偶爾無意識發出的、帶著思索意味的低嘆。
她曾試圖打破這沉默的堅冰。一次,她看見窗邊矮幾上放著他慣用的那架古琴——那是他從前常常為她彈奏的琴。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伸出手指,指尖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顫抖,輕輕撫過那冰冷的琴弦。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及絲弦的瞬間——
“驚蟄!”沈驍的聲音突然在安靜的室內響起,帶著一絲急促。
驚蟄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受驚的兔子,倏地縮回了手,惶恐地轉過身看向他。
沈驍坐在書案后,眉頭微蹙地看著她,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情緒。他放下手中的筆,放緩了語氣:“……那琴弦鋒利,仔細傷著手。”他的解釋很合理,聲音也很溫和。
可驚蟄卻清晰地“聽”到了他話語背后的潛臺詞——不要碰。不要用那雙失去了聲音的手,去褻瀆曾經承載過他們靈魂共鳴的樂器。那架琴,連同那段有歌有笑的時光,都成了一個被刻意回避的禁忌。
她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海底。
她默默地點點頭,垂下眼瞼,掩去眸中瞬間涌上的水汽,悄無聲息地退回到自己的座位,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她甚至不敢再去看那架琴。
沈驍看著她默默退開、低垂著頭顯得無比單薄的背影,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他重新拿起筆,目光卻久久無法落回公文上,眼神深處,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失落。
他需要一個能傾聽他戰場疲憊、能撫慰他心靈創傷的港灣。從前那個盲眼的驚蟄,她的聲音就是他的港灣。而眼前這個擁有著絕色容顏、卻永遠沉默的妻子,就像一座華麗卻冰冷的雕像,只可遠觀,無法靠近,更無法觸及靈魂。
驚蟄坐在那里,手中無意識地絞著絲帕。她能感受到沈驍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那目光里沒有了欣賞,只剩下揮之不去的困惑和一種沉重的……疏離。那目光如同有實質的重量,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她終于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容顏和眼睛。她用靈魂的聲音換來了站在他身邊的資格。
可為什么,站在他身邊,看清了他眼中的一切,她卻感覺比從前深陷黑暗時……更加寒冷,更加孤獨?那無處不在的寂靜,像一個巨大的、透明的琉璃罩子,將她和他隔絕在兩個世界。她看得見他的光芒萬丈,看得見他偶爾流露的疲憊與失落,卻再也無法用聲音去呼應,去撫慰。
咫尺之近,天涯之遠。
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沿著她的四肢百骸,無聲地纏繞上來,越收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