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坊里的空氣凝固了。吳沉那條“危險等級:高(持續上升)”的信息,像冰冷的鐵砧壓在心頭。金瑩迅速將《礦物顏料圖譜》塞進一個防潮防震的硬殼文件箱,鎖扣咔噠落下的聲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這本P44頁承載著朱砂冷光真相的書,成了風暴中必須死守的錨點。
“圖譜我帶走。”金瑩語速飛快,眼神銳利地掃過裂開的木胎和阿漆腕間的漆鐲,“放我公司保險庫,比這里安全。吳沉那邊我盯著,有消息立刻通知你。你…”她看著阿漆蒼白的臉和被簡單包扎的手,“千萬小心,別再碰那木胎里的東西,也別讓鐲子再有大反應。”
阿漆沉默地點點頭,右手下意識撫上左腕。漆鐲的溫度已褪去,只留下一種深沉的、仿佛沉睡巨獸蟄伏的余悸。她的目光卻黏在裂開的木胎上,那點銀藍微光在昏暗里固執地閃爍,像一個無聲的嘲弄。
金瑩抱著文件箱匆匆離去。卷簾門哐當落下的瞬間,隔絕了外面世界,也仿佛隔絕了最后一絲人氣。作坊里只剩下阿漆、蜷縮在墻角失魂落魄的趙爺爺,還有地上那塊散發著不祥氣息的裂木。
“趙爺…”阿漆走到老人身邊,蹲下,聲音放得極輕,“您剛才說的‘鎖’和‘鑰匙’…到底是什么?那木胎里的東西…”
老人身體猛地一顫,渾濁的眼睛里只剩下深不見底的恐懼。他枯槁的手指死死摳著地面,指甲縫里嵌滿了黑漆和木屑,喉嚨里發出含糊的嗚咽,拼命搖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仿佛那秘密本身,就是比死亡更可怕的詛咒。
阿漆的心沉了下去。趙爺爺的反應,比任何言語都更讓她心驚。這裂開的木胎,這神秘的星紋,似乎觸碰到了某個被塵封的、連提都不能提的禁忌。
疲憊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漫過腳踝。她靠著冰冷的墻壁坐下,目光掃過空蕩蕩的工作臺。那里原本堆滿了學徒們半成品的漆器、磨到一半的木胎、調好的顏料…如今只剩下一片狼藉后的凄涼。匠心科技的陰影,不僅奪走了訂單,似乎也抽走了這里的生機。
“叮咚——”
作坊后門處老舊的對講機突然響起刺耳的門鈴聲,嚇了阿漆一跳。
誰會走后門?她疑惑地起身,走到堆滿廢棄木料和漆桶的后門通道。監控屏幕亮起,模糊的畫面里,站著一個穿著時髦羽絨服的年輕女孩,戴著一頂幾乎遮住半張臉的毛線帽,帽檐壓得很低,手里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工具包。
是美香!她收的最小、最伶俐的學徒!也是唯一一個在匠心科技高薪挖角潮中,之前還堅定表示要留下的!
一絲微弱的暖意剛在阿漆心頭升起,就被美香接下來的動作凍住了。
美香沒有像往常一樣大大咧咧地喊“漆姐開門”,而是警惕地左右張望了一下,然后飛快地把那個熟悉的帆布工具包——里面裝著美香自己常用的刮刀、畫筆、調色盤——放在了冰冷的、沾滿灰塵和漆漬的后門臺階上。放下的動作很輕,很決絕,仿佛在丟棄什么不祥之物。
做完這一切,她甚至沒有按門鈴通知,更沒有抬頭看一眼門上的監控探頭,立刻轉身,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小跑著消失在昏暗狹窄的后巷盡頭。
阿漆僵在原地,手指冰涼。她猛地打開后門,冰冷的夜風灌進來,吹起地上的灰塵。臺階上,那個熟悉的帆布包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拉鏈敞開著,露出里面碼放整齊的工具。阿漆認得美香那把用了很久、手柄纏著粉色膠帶的刮刀,還有那幾支被她視若珍寶的定制細筆。
工具在,人走了。
無聲的告別,比任何辭呈都更冰冷刺骨。
她彎腰,想撿起那個包。指尖觸碰到帆布粗糙的表面時,卻頓住了。借著通道里昏暗的光線,她看到包口內側,靠近提手的地方,有一小片深褐色的、已經干涸發硬的東西。她湊近細看,呼吸一窒。
那是凝固的血跡。血跡旁邊,還粘著幾片極小的、半透明的、帶著皮膚紋理的碎屑——是剝落的老繭皮(長期摩擦工具導致的手部繭皮脫落)。
美香的手…她那雙曾經也布滿細繭、為了調出最正宗的朱砂而反復研磨礦物、被生漆咬得紅腫潰爛又咬牙堅持的手…終究還是選擇了另一條路。
阿漆默默拎起工具包,走回死寂的作坊。她把包輕輕放在空蕩蕩的工作臺一角。帆布包口的血跡和老繭碎屑,像兩枚沉默的印章,蓋在“匠心科技”這場無聲的掠奪之上。
她打開手機,點開短視頻平臺。不需要刻意搜索,“匠心科技”鋪天蓋地的推廣信息就涌了進來。首頁推送,赫然是一個直播間預告:
“匠心傳承·非遺新生!前‘漆鳴坊’首席學徒美香,攜匠心科技全新3D打印漆器系列,今晚8點溫暖首秀!科技賦能,讓非遺觸手可及!980元起,限量搶購!”
預告封面,是美香精心修飾過的笑臉,皮膚白皙光滑,濾鏡下連毛孔都看不見。她正微笑著,將一只光滑如鏡、紋路完美復制“星河攬月”的3D打印漆盒,推向鏡頭。
阿漆的目光,死死釘在美香放在漆盒上的那雙手上。美顏濾鏡和柔光特效,將一切粗糙的痕跡都磨平了。那雙曾經布滿老繭、沾著顏料和漆痕、帶著學徒印記的手,此刻在鏡頭前,白皙、纖細、柔若無骨,完美得如同櫥窗里的假肢。只有美香偶爾下意識彎曲手指、調整盒子的細微動作,才能隱約窺見一絲曾經長期握持工具的僵硬感。
彈幕已經開始預熱刷屏:
“哇!美香小姐姐好美!手也好好看!”
“這才是非遺該有的樣子!精致又時尚!”
“比那個滿手爛瘡的作坊主強一萬倍!”
“980買真非遺!匠心良心!”
阿漆的指尖冰冷,幾乎握不住手機。她想起美香工具包口那干涸的血跡和剝落的繭皮,再看看屏幕上那雙被濾鏡精心“漂白”的手,一股濃重的諷刺和悲哀堵在喉嚨口。
作坊角落,趙爺爺似乎被這直播預告的聲音驚擾,渾濁的眼睛茫然地轉動了一下,最終又歸于空洞的恐懼。
阿漆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情緒。她點開自己的手機相冊,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很快,她找到了一張照片——那是三個月前,非遺傳承人考核前,她給所有學徒拍的紀念照。照片里,年輕的美香站在工作臺前,手里捧著一個剛上好底漆的木胎,笑容燦爛。阿漆的手指放大,再放大,聚焦在美香握著木胎的右手上。
特寫!
照片像素足夠清晰。美香右手拇指和食指的關節處,皮膚明顯增厚、顏色暗沉,幾道細小的皸裂口清晰可見,邊緣甚至有些微紅腫(長期接觸生漆和摩擦工具導致的手部特征)。那是無數個日夜研磨、刮漆、反復打磨留下的勛章,是學徒生涯最真實的印記。
阿漆沒有任何配文,只是默默地將這張高清特寫照片,發布到了自己的社交媒體賬號上,設置成僅粉絲可見。標題只有三個冰冷的字:
“她的手。”
照片發出不到一分鐘,粉絲群就炸了鍋!對比的力量是殘酷而直接的。
“我的天!這是美香的手?跟直播里那雙‘玉手’是一個人?!”
“濾鏡也太厚了吧!這老繭…這裂口…看著都疼!”
“匠心科技真會玩!把學徒的手磨爛了,再用濾鏡包裝成‘非遺女神’?”
“@匠心科技出來解釋!你們‘科技賦能’就是給學徒的手美顏?”
“淚目…這才是真正的手藝人啊!匠心太惡心了!”
“已截圖!對比圖走起!#滿手老繭VS美顏濾鏡#刷起來!”
#滿手老繭VS美顏濾鏡#的話題像野火一樣瞬間被點燃!阿漆那張沒有任何修飾、真實到近乎殘酷的特寫照片,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匠心科技精心營造的“科技非遺”幻象上!
作坊里,阿漆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閉上了眼睛。腕間的漆鐲一片沉寂。但她的心,卻比剛才更冷,也更硬了。背叛的寒意尚未褪去,反擊的火焰已在網絡的另一端熊熊燃燒。這滿手的老繭,這剝落的繭皮,這凝固的血跡,這些被匠心科技試圖用濾鏡抹去的真實傷痕,此刻,成了最鋒利的武器。
夜更深了。后巷深處,似乎傳來極其輕微、幾乎無法察覺的機械振翅的嗡鳴聲,像一群隱匿在黑暗中的金屬昆蟲。裂開的木胎斷口處,那點銀藍微光,似乎隨著這細微的嗡鳴,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