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二十三年,冬。
破廟的窗欞糊著層薄冰,寒風卷著雪沫子灌進來,落在沈驚鴻裸露的腳踝上,凍得她牙關打顫。
“姐姐,喝口熱湯吧。”
嬌柔的聲音裹著暖意湊近,沈驚鴻費力地掀開眼皮,看見沈清瑤捧著個豁口的陶碗,素白的手指捏著木勺,碗里飄著幾片枯黃的菜葉。
這張臉,她到死都記得。
三天前,她還是鎮國公府嫡長女,穿著云錦狐裘,坐在暖閣里看賬本。而現在,她被剝去釵環,囚在這荒郊破廟,只因為“通敵叛國”的罪名——證據是沈清瑤親手遞到皇帝面前的,那封模仿她筆跡寫的“密信”,還有她陪嫁的那對玉玨,被沈清瑤拿去給了真正通敵的三皇子,反成了鐵證。
“不必了。”沈驚鴻扯了扯嘴角,干裂的唇瓣滲出血珠,“妹妹的好意,姐姐心領了。”
沈清瑤的手頓在半空,眼底掠過一絲得意,旋即又換上悲戚:“姐姐還在怪我?可那密信……父親和祖母都看見了,我也是沒辦法呀。”她蹲下身,湊近沈驚鴻耳邊,聲音輕得像毒蛇吐信,“哦對了,忘了告訴你,你那剛滿周歲的孩兒,前天夜里……沒挺過去呢。”
“你說什么?”
沈驚鴻猛地抬頭,鐵鏈在冰冷的地面上拖出刺耳的聲響。她的孩兒,她拼了半條命生下的瑾兒,前幾日還托奶娘帶信說風寒漸好,怎么會……
“小孩子家,體弱嘛。”沈清瑤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笑意卻從眼角眉梢溢出來,“不過姐姐也別太傷心,畢竟,他本就不該來到這世上——你以為,當年你和三皇子那‘意外’的一夜,真的是意外?”
轟——
沈驚鴻只覺得腦中炸開驚雷。
那年她及笄,在別院賞花時被人灌了藥,醒來時身側躺著的是當時還是皇子的趙珩。鎮國公府為保顏面,只能將她匆匆嫁給剛立下戰功的靖遠侯顧昀。她以為那是命中劫數,卻沒想,竟是沈清瑤的手筆!
“為什么?”沈驚鴻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我母親待你如親女,我何曾虧待過你?”
沈清瑤放下陶碗,撫了撫鬢邊的珠花——那是沈驚鴻母親留給他的遺物,去年被沈清瑤“借”去,再也沒還回來。
“為什么?”她輕笑出聲,俯身在沈驚鴻耳邊,字字淬毒,“因為你占的東西太多了。嫡女的身份,鎮國公府的寵愛,連顧昀那樣的人物,眼里都只有你沈驚鴻!憑什么?我母親是病死的,你母親卻是風光大葬,你生來就該踩在我頭上嗎?”
寒風從破廟深處涌來,卷著沈驚鴻的發絲貼在臉上,像無數條冰冷的蛇。她看著沈清瑤眼底扭曲的嫉妒,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攥著她的手說:“瑤兒心思重,你多讓著她些。”
原來,她讓了十六年,最后讓出的是滿門抄斬的結局。
父親被誣謀逆,斬于鬧市;母親留下的陪嫁被沈清瑤搜刮一空,連墳頭都被潑了黑狗血;顧昀……那個與她相敬如賓三年的夫君,在她被定罪后,只派了個管家送來一紙和離書,上面蓋著鮮紅的侯府印鑒。
而沈清瑤,踩著沈家的尸骨,即將嫁給新帝趙珩,成為大周朝最尊貴的皇后。
“姐姐,看在我們姐妹一場,我送你個體面。”沈清瑤從袖中取出個白瓷瓶,倒出一粒漆黑的藥丸,“這‘牽機引’,比凌遲舒服多了。”
沈驚鴻看著那藥丸,忽然笑了,笑聲在空曠的破廟里回蕩,凄厲得像夜梟啼哭。她猛地掙脫被麻繩捆住的手腕——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生生磨破了皮肉,血珠順著指尖滴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出一朵朵紅梅。
“沈清瑤,”她一字一頓,聲音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帶著血沫子,“我沈驚鴻在此立誓,若有來生,定要將你今日加諸于我身上的痛苦,百倍、千倍奉還!定要讓你和趙珩,還有所有構陷我沈家的人,挫骨揚灰,永世不得超生!”
沈清瑤被她眼底的瘋狂駭得后退半步,隨即又冷笑:“來生?姐姐,你沒有來生了。”
她捏著沈驚鴻的下巴,強硬地將藥丸塞了進去。苦澀的藥汁瞬間蔓延開,沈驚鴻感覺五臟六腑像是被無數根針同時扎穿,劇痛讓她蜷縮在地,視線漸漸模糊。
彌留之際,她看見沈清瑤帶著侍女轉身離去,鵝黃色的裙擺在雪地里劃出刺眼的痕跡。破廟的門被風雪撞開,她最后望到的,是檐角那枚鎮國公府的家徽——曾象征著無上榮耀的金麒麟,此刻覆著層薄雪,像個冰冷的嘲諷。
意識沉入黑暗的前一秒,沈驚鴻仿佛聽見有人在笑,那笑聲帶著種漫不經心的涼薄,像淬了冰的玉珠落進金盤。
“這般恨?倒有幾分意思。”
……
痛。
刺骨的痛,像是靈魂被撕裂后又強行拼湊起來。
沈驚鴻猛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卻不是破廟的殘垣斷壁,而是熟悉的流蘇帳——月白色的紗帳繡著纏枝蓮,帳頂懸著顆鴿血紅的明珠,是母親給她的及笄禮。
她僵了僵,緩緩抬起手。
纖細、白皙,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沒有一絲傷痕。
這不是她在破廟里那雙被凍得青紫、磨出血肉的手。
“小姐,您醒了?”
貼身侍女挽云端著藥碗進來,見她坐起身,驚喜地放下碗跑過來,“您都昏睡一天了,可嚇死奴婢了!太醫說您是落水受了寒,得好好將養著。”
落水?
沈驚鴻的記憶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驟然掀起驚濤駭浪。
她想起來了。
永安二十年,秋。
她剛及笄不久,隨祖母去城郊的靈隱寺上香。回程時路過青石橋,沈清瑤“失足”落水,她伸手去拉,卻被對方反拖進了湖里。
就是這次落水,讓她染了場重病,纏綿病榻三個月。也是在這期間,沈清瑤借著探病的由頭,頻繁出入她的院子,偷偷換了她掌管中饋的賬本,還在父親面前說了她許多“驕縱任性”的壞話,為日后奪權埋下了伏筆。
她……重生了?
重生回了三年前,一切悲劇尚未發生的時候!
沈驚鴻掀開被子下床,赤著腳踩在鋪著羊絨毯的地板上,沖到梳妝臺前。黃銅鏡面有些模糊,卻清晰地映出張年輕的臉——眉眼精致,膚色因生病而有些蒼白,卻帶著少女獨有的鮮活,還沒有經歷過后來的磋磨與絕望。
是她,是十六歲的沈驚鴻!
“小姐,您怎么了?”挽云見她盯著鏡子發呆,眼眶越來越紅,不由得擔心起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沈驚鴻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哽咽。她不是在做夢,那些蝕骨的痛苦和恨意,都不是假的。
她回來了,帶著滿腔的怨毒和不甘,回來了。
“挽云,”她轉過身,聲音還有些沙啞,卻透著股與年齡不符的冷靜,“去看看,二小姐在哪。”
挽云愣了愣:“二小姐?她昨天來看過您,見您沒醒就回去了,說是身子也有些不適。”
沈驚鴻扯了扯嘴角,露出抹冰冷的笑。
不適?
沈清瑤水性極好,當年在湖里撲騰那幾下,不過是做給旁人看的戲碼。倒是她,從小怕水,那次落水差點真的溺死。
“去請她過來,”沈驚鴻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秋涼的風灌進來,吹得她靈臺更清,“就說我醒了,想跟她好好‘謝謝’她昨天的救命之恩。”
挽云雖覺得小姐的語氣有些奇怪,但還是聽話地去了。
沈驚鴻望著窗外。
庭院里的桂花開得正盛,金黃金黃的綴滿枝頭,香氣襲人。假山旁的錦鯉池里,幾尾紅鯉悠閑地游著,水波蕩漾。
這是鎮國公府最安逸的歲月。
父親還在京中任職,沒有被派去邊關那個是非之地;母親留下的中饋大權還在她手里,賬房的鑰匙就藏在她妝匣的暗格里;顧昀……那個后來送她和離書的男人,此刻應該還在北疆打仗,他們甚至還未曾謀面。
而沈清瑤,羽翼未豐,還需要靠著偽裝柔弱來博取同情。
一切都還來得及。
沈驚鴻的指尖撫過窗欞,冰涼的觸感讓她更加確定這不是夢。她閉上眼,破廟里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仿佛還殘留在骨髓里,沈清瑤的笑、趙珩的偽善、顧昀的冷漠……一張張臉在她腦海里閃過,最后定格成瑾兒那張粉雕玉琢的小臉。
“瑾兒……”她低聲呢喃,淚水終于滑落,砸在窗臺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娘親回來了,這一世,娘親定要護你周全,定要讓所有害過我們的人,付出代價!”
“姐姐,聽說你醒了,我特意燉了燕窩來。”
嬌柔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沈驚鴻睜開眼,拭去淚痕,轉身看向門口。
沈清瑤穿著件藕荷色的褙子,外面罩著件月白披風,手里提著個食盒,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擔憂。
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的裝扮,一模一樣的神情。
若是從前的沈驚鴻,定會被她這副姐妹情深的模樣感動,只當自己落水是意外。
但現在……
沈驚鴻看著她,目光像淬了冰,一寸寸掃過她微濕的裙擺——那是昨天落水時濺上的泥點,洗得不夠干凈,還留著淡淡的痕跡。
“妹妹有心了。”沈驚鴻淡淡開口,語氣聽不出喜怒,“進來坐吧。”
沈清瑤走進來,將食盒放在桌上,打開蓋子,里面是一盅燉得濃稠的燕窩。“姐姐快趁熱喝,這是我特意讓人用冰糖燉的,溫補。”她舀了一勺遞過來,眼神關切,“昨天都怪我不好,若不是我腳滑,姐姐也不會被拖下水。”
沈驚鴻沒有接,只是看著她:“妹妹真的是腳滑?”
沈清瑤的手頓了頓,眼底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又低下頭,聲音帶著哭腔:“姐姐這是什么意思?難道姐姐以為,是我故意……”
“我沒那么說。”沈驚鴻打斷她,語氣平靜得可怕,“我只是覺得,那青石橋的欄桿不算矮,妹妹一向謹慎,怎么會突然腳滑?”
她記得清楚,當時沈清瑤站在橋邊,離欄桿還有半步遠,根本不可能“失足”。
沈清瑤的臉色白了白,強笑道:“許是地上有青苔吧,昨天剛下過雨。”
“哦?”沈驚鴻挑眉,“可我記得,昨天我們去靈隱寺時,是大晴天。”
沈清瑤的笑容徹底僵住了。
她沒想到,一向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間的沈驚鴻,這次醒來竟變得如此咄咄逼人。
“姐姐,你……”
“妹妹不必緊張,”沈驚鴻忽然笑了,那笑容落在沈清瑤眼里,卻比剛才的冰冷更讓人發毛,“我只是隨口問問。畢竟,我這條命是妹妹‘救’回來的,總得弄清楚緣由,不是嗎?”
她特意加重了“救”字,目光像刀子似的刮過沈清瑤的臉。
沈清瑤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只覺得眼前的沈驚鴻像是換了個人,那雙漂亮的杏眼里,藏著她看不懂的深沉與寒意。
“姐姐身子剛好,還是別想這些了,”沈清瑤放下燕窩,起身道,“我就不打擾姐姐休息了,改日再來看您。”
她幾乎是落荒而逃。
看著沈清瑤倉皇離去的背影,沈驚鴻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
挽云不解地問:“小姐,您剛才為何那樣說?二小姐好像被嚇壞了。”
“嚇壞了才好。”沈驚鴻走到妝匣前,打開暗格,拿出那串掌管中饋的鑰匙。黃銅鑰匙被摩挲得光滑,映出她冰冷的眼神,“挽云,從今天起,看好我院子里的人,誰要是敢隨便給外人遞消息,或是手腳不干凈……”
她頓了頓,指尖劃過鑰匙尖銳的邊緣,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帶著徹骨的狠厲:“就按家法,斷了手筋,發賣到最偏遠的莊子去。”
挽云被她的話嚇得一哆嗦,愣愣地點頭:“是,小姐。”
小姐真的不一樣了。
不再是那個心軟、念及姐妹情分的嫡小姐了。
沈驚鴻重新坐回梳妝臺前,拿起那面黃銅鏡。鏡中的少女,眼神銳利如鋒,再不見半分怯懦。
沈清瑤,趙珩,顧昀……所有欠了她的,她會一點一點,連本帶利地討回來。
中饋之權,她要牢牢攥在手里;父親的信任,她要重新贏回;沈家的榮耀,她要拼死守護。
至于那些豺狼虎豹……
沈驚鴻的指尖輕輕敲擊著鏡面,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會讓他們知道,從地獄爬回來的惡鬼,是怎樣將他們拖入深淵的。
……
三日后,沈驚鴻的病漸漸好了。
這天傍晚,她正坐在窗邊核對賬本,忽然聽見院外傳來一陣喧嘩。
“怎么回事?”她放下賬本問。
挽云匆匆跑進來,臉色有些難看:“小姐,是……是二小姐院里的丫鬟,在咱們庫房偷了匹云錦,被管事嬤嬤抓了個正著。”
沈驚鴻挑了挑眉。
云錦?
那是江南織造剛進貢的貢品,父親特意給她留著,說是要做件新嫁衣。
沈清瑤倒是敢想。
“帶進來。”
很快,管事嬤嬤押著個面黃肌瘦的丫鬟進來,那丫鬟懷里還抱著匹水綠色的云錦,一見沈驚鴻就“噗通”跪下,連連磕頭:“小姐饒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沈清瑤也跟在后面進來,臉上帶著歉意:“姐姐,是我管教不嚴,讓這刁奴沖撞了姐姐,還請姐姐看在我的面子上,饒了她這一次吧。”
沈驚鴻沒看她,目光落在那丫鬟身上:“這云錦,是二小姐讓你拿的?”
丫鬟渾身一顫,偷偷瞥了沈清瑤一眼,咬著牙道:“不是!是奴婢自己貪念,與二小姐無關!”
“是嗎?”沈驚鴻笑了笑,端起茶盞抿了口,“挽云,去查查這丫鬟的家人。我記得,她母親好像在府里的洗衣房當差?”
丫鬟的臉色瞬間慘白。
挽云應了聲,轉身就要去。
“姐姐!”沈清瑤急忙開口,“不過是匹云錦,何必如此興師動眾?我賠給姐姐就是了。”
“賠?”沈驚鴻放下茶盞,目光冷冽地看向她,“妹妹拿什么賠?這云錦是貢品,有價無市。妹妹難不成要把父親賞你的那支東珠簪子賠給我?”
那支東珠簪子是沈清瑤最寶貝的東西,是她生母留下的遺物。
沈清瑤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咬著唇說不出話。
沈驚鴻看向那丫鬟,語氣平淡:“現在說實話,我可以饒了你母親。否則,不僅你要被發賣,你母親也得被趕出府去,流落街頭。”
丫鬟的心理防線瞬間崩潰了,哭著道:“是二小姐!是二小姐讓我去拿的!她說……她說小姐病剛好,定不會追究,讓我拿回來給她做件新衣裳!”
沈清瑤臉色煞白:“你胡說!我什么時候讓你……”
“夠了。”沈驚鴻冷冷打斷她,“妹妹,你還要演到什么時候?”
她站起身,走到沈清瑤面前,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上次落水的賬,我還沒跟你算。這次你又縱容丫鬟偷我的東西,真當我沈驚鴻是好欺負的?”
沈清瑤被她逼得連連后退,撞到了身后的花架,青瓷花盆摔在地上,碎裂聲在院子里格外刺耳。
“姐姐不要血口噴人!”沈清瑤色厲內荏地喊道,“不過是個丫鬟的片面之詞,你憑什么斷定是我指使的?”
“憑什么?”沈驚鴻彎腰,從那匹云錦里抽出根絲線,“這云錦的邊緣有股特殊的香料味,是妹妹常用的“凝神香”吧?這香里摻了罕見的龍涎香,整個國公府,只有妹妹的妝奩里有。”她指尖捻著絲線,目光如炬,“妹妹還要狡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