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示意噤聲，我眨眼示意會安靜，他才緩緩松手，做了個“噓”的動作，拉我至不起眼的角落。

“那是溫之碩，阿綽的孿生姐姐。因出生時耳鬢有疤，老人們視為不祥，欲棄之。”“舅舅不忍，但迫于壓力，只得對外宣稱生一女，將她悄悄養在宅院深處，不得見人。”“我此次來，也為她那疤。她心思敏感易躁，舅舅舅母只允她夜深人靜時出來透氣。”

我恍然！原來阿玉所見是真！她只能在夜深無人時提燈閑步。因是孿生，阿玉才說像溫小姐，何止是像，根本一模一樣！

“我外出游歷，尋得一塊上好天山雪蓮，可為她恢復容貌之藥作引，這才趕來舅舅家，順道……也識得了你。”天山雪蓮生于極寒雪山之巔，傳說唯赤誠有緣者歷經艱險方能覓得。醫者視若珍寶，不惜跋涉涉險采集，因具神效，可驅寒毒，愈頑疾。

他席地而坐，輕搖折扇，示意我也坐下。我細看他手中折扇：扇骨湘妃竹制，堅韌紋理美，天然斑痕如歲月印記。扇骨修長筆直，光線下溫潤生涼，開合間碰撞輕響，似竹葉沙沙。扇面為細膩宣紙，潔白如雪，薄而透光。其上墨竹挺拔剛勁，竹節分明如古韻音符。竹葉以濃淡墨色暈染，層次分明，似隨風簌簌。布局精巧，留白得當，如將清幽竹林濃縮于方寸。扇墜乃瑩潤白玉，雕作小巧竹節，與扇面呼應。玉質溫涼，扇動時輕晃，如竹葉尖欲滴露珠，為折扇添了靈動雅致。

好雅致的品味，我心中贊嘆。

我擔憂地偷望溫之碩住處方向，他朝我努努嘴，示意安心。我便放下心，坐在他身旁。“阿碩心思細敏，屋內簾幕重重，生怕被外人窺見。方才她又熄燈，我們在此，她看不見的。”聽罷，我心中一陣疼惜。

同是一母孿生，妹妹可享自由，拋頭露面，得長輩極致寵愛；姐姐卻因外貌，在這重名聲的大家族里，只能蝸居后院一隅。想到此，孿生姐妹？穆青玉也生了一對雙生女！我心頭劇震，一個大膽揣測浮現……我試探問：“聽聞你舅母體弱，懷這對姐妹時，吃了不少苦吧？”

方懷遠轉頭，沉思片刻。“其實我曾疑心，阿綽與阿碩……非舅母親生。”

我們四目相對，他眼中映出我的震驚。

“何……出此言……”我磕絆道。

他搖頭：“舅母曾懷過一男胎，不慎摔跤沒了。此后一直有下紅之癥。”“后聽說她懷孕，是被送回溫員外老家揚城，直至臨產方歸。其間我們皆未見過她。”

“嗯？送去外地？”

“是。”他頓了頓，“聽長輩言，此胎要緊，需回老宅做法事請祖宗保佑，舟車勞頓不便，故未即刻歸來。”“我疑心之處便在此。然此乃舅舅家事，作為晚輩，不便多言。”“可阿綽阿碩何辜？阿碩尚有疤，我這做哥哥的，只盼早日為她祛疤，讓她能行于光天化日之下。”

突然，那扇門開了。屋內少女遠遠望了我們一眼，又關上了門。

“我……”是否出現得不合時宜？

方懷遠拍拍我，示意無妨。她信他，也會信他的朋友。我無聲望向那屋子。關上的是一道門嗎？關上的，還有一個少女的一生。我猛地站起，暗自發誓：定要打出那對釵！因溫員外所想，恐非僅予一女，而是欲一人一支！

冷風起，方懷遠見我衣衫單薄，忙解下披風為我披上。

一只野貓自窗臺躍下！它身形矯健，毛色灰黑相間，如浸夜色，似烏云流淌，完美隱于黑暗。油亮皮毛在偶入的微月光下閃爍冷光，如細碎寒星。貓眼如碧綠寶石，黑暗中幽幽發光，深邃銳利。

它“嗷嗚”一聲，驚得我失手打翻燈籠，鬧出動靜！那緊閉的門又開了。相同面容的另一位少女立于門內。她容顏姣好，肌膚勝雪卻透蒼白，如霜打梨花。眉如遠黛微蹙，藏無盡心事。雙眸似秋水，澄澈中滿是落寞，目光空洞迷茫。唇色略顯蒼白，緊抿著，似強忍委屈。

煢煢孑立。

“表哥，進來吧。”她嚴肅瞥我一眼，“你也一起。”言罷，頭也不回步入屋內。方懷遠示意我跟上。

屋內陳設古樸溫馨，粉色帷帳自梁垂下，層層疊疊如云似霧。她徑直走回梳妝臺。方懷遠熟稔地倒了兩杯茶，一杯予我，一杯自用。

她無聲梳發。較之溫之綽，她性子更靜，卻也……更易怒敏感吧。她回頭時，我瞥見她右耳鬢那道疤。目光相觸剎那，她忽如發狂，激動地將手中梳子擲來！慌亂間我碰倒茶杯，茶水濺上方懷遠的手。他眼疾手快按住情緒失控的溫之碩，柔聲安撫：“阿碩，她非惡人，非故意看你。”

她伏在他懷中嗚咽。我上前輕聲道：“溫小姐，我替你梳個發髻，可遮住疤痕。趁給綽小姐打珠釵時，也為你打一副帶流蘇的，壓住鬢發。如此出門，縱有風起，也看不見了。可好？”

她抬頭，淚眼婆娑：“當真？”

“當真。”我篤定點頭。

她坐直身子，示意我近前。我用手絹拭去她臉上淚痕，手把手教她梳理發髻。方懷遠在旁靜觀，不時投來贊許目光。此刻，似有什么在我們之間悄然升華。

望著鏡中溫之碩一點點拾起堅強，如見曾經努力的自己。我輕撫她秀發，附耳道：“碩小姐很美，自信些，我們都看好你。”

溫之碩在我懷中沉沉睡去。我替她掖好被角，悄然退出。方懷遠提燈陪我至小院門口。

“時候不早，方醫師請回吧。”他深深看我一眼，含笑轉身。

我躡足回屋，見阿玉睡得正酣，臉蛋紅撲撲如熟透蜜桃，嘴角掛著淺笑，似做美夢。簡單洗漱后，蓋被睡去。

清晨，阿玉引溫小姐進來。原來是阿綽與方懷遠邀我同赴花燈節。

入夜，建鄴城燈火輝煌，人聲鼎沸。大街小巷張燈結彩，五彩花燈如繁星墜世，照亮每個角落。百姓涌上街頭，賞燈游樂，歡聲如潮。

形態各異的花燈琳瑯滿目：球形燈如滿月，薄絹燈罩繪工筆嫦娥奔月，燭光映照下栩栩如生；蓮花燈嬌艷欲滴，粉白花瓣透出柔光，彩絳垂落如水中根莖；更有走馬燈巧奪天工，木架如微縮樓閣，燈罩繪市井百態，熱氣驅動旋轉，畫面流轉如真，引得路人駐足稱奇。

溫之綽身著月白羅裙，外披淺粉梅花褙子，蓮步輕移，執團扇半掩面容，在阿和陪同下穿梭人群。她眉目如畫，身姿婀娜，氣質溫婉，引得路人側目。

我被一盞精巧花燈吸引，仰頭細看，思索燈謎。

身旁忽傳來清朗男聲：“南掌柜，可是對此燈謎感興趣？”我微側身抬眸，見方懷遠一身青衫立于花燈光影中，此刻我方得細觀其容。

面容俊朗，劍眉星目，折扇輕搖，儒雅盡顯。腰間佩玉溫潤，舉手投足世家風范。

心頭忽地一陣隱痛——我一介商女，如何配與他共論風月？

正看得興起，遠處忽起喧鬧。一群孩童嬉笑奔來，撞得阿綽一個趔趄。身旁一位俊朗公子眼疾手快，扶住她纖細手臂：“姑娘當心。”

阿綽霎時雙頰緋紅如桃，忙抽回手，低聲道：“多謝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