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狠狠砸在南疆邊陲小鎮“泥螺灣”的破舊瓦片上,噼啪作響。
空氣里彌漫著濕漉漉的泥土腥氣和劣質米酒的酸味兒,悶得人喘不過氣。
悅來客?!@名字起得比它那漏風的門板還要敷衍——是鎮上唯一還能算個“頂”的避雨處。
此刻大堂里擠滿了躲雨的販夫走卒、行商鏢客,汗味兒、雨水味兒、還有角落里不知誰脫下的草鞋味兒,混合發酵,堪稱一場感官上的“盛宴”。
云中燕就坐在這“盛宴”的中心,靠窗的位置。
雨水順著她束起的高馬尾滑落幾滴,砸在洗得發白的靛藍勁裝上,洇開深色的水痕。
她看起來約莫十七八歲,眉宇間帶著南疆山水特有的清靈,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一雙眼睛尤其亮,像雨洗過的黑曜石,此刻正百無聊賴地轉著手里缺了口的粗陶杯。
桌上放著一把式樣古樸的長劍,劍鞘烏沉沉的,毫不起眼,旁邊擱著兩柄套在同樣樸拙皮鞘里的短刀。
她對面,縮著一個穿著碎花布裙、梳著兩根麻花辮的小姑娘,叫阿草,是客棧掌柜的女兒。
小姑娘低著頭,肩膀微微發抖,手指絞著衣角,都快把那塊布摳破了。
原因無他,她們這張桌子旁邊,杵著三個像剛從泥塘里撈出來的彪形大漢。
為首那個敞著懷,露出濃密的胸毛和一塊青面獠牙的刺青,三角眼正肆無忌憚地在阿草身上掃來掃去,粗糙的手指幾乎要戳到小姑娘臉上。
“小阿草,躲什么呀?”
刺青大漢嘿嘿笑著,聲音像砂紙磨木頭,
“來,給疤爺我添碗酒,添得好,爺賞你個大錢兒!”
他故意把“大錢兒”幾個字咬得很重,引得他那兩個跟班一陣哄笑,污言穢語隨之而來。
阿草嚇得往后縮,差點從條凳上摔下去,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疤爺更得意了,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朝阿草臉蛋摸去:“喲,這小臉嫩的……”
“啪!”
一聲脆響。
疤爺的手僵在半空,離阿草的臉還有一寸。
他手背上,多了一只粗陶酒杯,杯底穩穩壓著他的指關節。
力道不輕不重,剛好讓他動彈不得。
疤爺三角眼一瞪,兇光畢露:“哪個不開眼的狗東……”
他順著那只握著酒杯的手往上看,對上了一雙平靜得有些過分的黑眼睛。
云中燕不知何時已經轉了過來,右手還保持著遞杯的姿勢,左手隨意地搭在桌沿,離那兩把短刀只有寸許。
“疤爺是吧?”
云中燕開口,聲音清脆,帶著點南地特有的軟糯腔調,卻像冰珠子砸在石板上,
“雨大,火氣也大?欺負小姑娘,算哪門子英雄好漢?”
疤爺一愣,隨即暴怒:“哪來的野丫頭,敢管你疤爺的閑事?活膩歪了!”
他猛地想抽手,卻發現那看似輕飄飄壓在手上的酒杯,竟像生了根,紋絲不動!
一股暗勁順著酒杯傳來,震得他手腕發麻。
他這才驚覺不對。
眼前這丫頭片子,氣息沉穩,眼神銳利,絕不是普通村姑!
“點子扎手!”
疤爺低吼一聲,瞬間變臉,眼中兇光爆射,另一只拳頭帶著惡風,直搗云中燕面門!
這一拳勢大力沉,隱隱有破空之聲,顯然練過幾天粗淺的外家功夫,放在這泥螺灣,足以稱王稱霸。
周圍的食客驚呼著四散躲避,撞翻了桌椅板凳,碗碟稀里嘩啦碎了一地。
眼看那缽大的拳頭就要砸中鼻梁,云中燕嘴角卻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
她不退反進!
腳下步伐一錯,輕盈得如同踩在荷葉上的雨燕,身體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側滑。
那威猛無儔的一拳擦著她的鬢發掠過,帶起的勁風掀動了她的發絲。
“南拳講究個‘橋手硬馬’,你這橋沒搭好,馬也虛浮,”
云中燕的聲音在疤爺耳邊響起,帶著一絲戲謔的點評,
“下盤不穩,根子就爛了?!?/p>
話音未落,她搭在桌沿的左手閃電般探出,不是去擋,也不是去攻,而是五指如鉤,快如鬼魅地搭上了疤爺剛剛打空、還沒來得及收回的手臂肘關節外側!
“分筋錯骨手?!”
疤爺腦子里剛閃過這個念頭,一股鉆心劇痛就從肘關節傳來!
仿佛有無數根鋼針同時扎了進去,整條手臂瞬間酸麻脹痛,軟綿綿地垂了下來,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氣。
“嗷——!”
疤爺發出殺豬般的慘嚎,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
“大哥!”
另外兩個大漢這才反應過來,怒吼著撲上。
一個抄起條凳,一個拔出腰間銹跡斑斑的短刀,兇神惡煞地左右夾擊。
云中燕眼神微冷。
對付這種仗勢欺人、手上沾著泥螺灣百姓血淚的地頭蛇,她從不手軟。
只見她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從兩人夾擊的縫隙中滑出,右手不知何時已將桌上那兩柄套著皮鞘的短刀抄在手中!
“北腿講究‘踢打摔拿’,你們這腿腳,連我家看門的旺財都不如?!?/p>
她嘴上不停,動作更快!
刀未出鞘,鞘即是武器!
嗤!嗤!
兩聲悶響。
刀鞘精準無比地點在持凳大漢的膝蓋側后方軟筋處,又在持刀大漢手腕麻筋上重重一磕!
“哎喲!”
“哐當!”
條凳脫手砸地,短刀也應聲落地。
兩個大漢一個抱著腿,一個捂著手腕,疼得齜牙咧嘴,瞬間失去了戰斗力。
疤爺見勢不妙,忍著右臂劇痛,左手從后腰摸出一把淬了藍汪汪毒光的匕首,眼中閃過狠毒,悄無聲息地朝云中燕后心捅去!
這一下陰險至極,又快又狠!
“小心!”阿草失聲尖叫。
云中燕背后卻像長了眼睛。
她甚至沒有回頭,身體借著點倒第二個大漢的力道,順勢一個旋身!
八卦游身掌——回風拂柳!
輕盈,迅捷,如同被風吹動的柳絮。
毒匕首擦著她的腰側刺過,只劃破了空氣。
旋身的同時,云中燕右腿如鞭,帶著破空銳嘯,自下而上撩起!
剪刀腿!
這一腳結結實實踢在疤爺持匕首的手腕上!
“咔嚓!”清晰的骨裂聲響起。
“啊——!”疤爺的慘叫聲比剛才凄厲十倍,匕首脫手飛出,釘在遠處的柱子上,兀自嗡嗡顫抖。
他左手腕以一個詭異的角度耷拉著,整個人痛得蜷縮在地,像只被煮熟的蝦米。
從疤爺動手到三人全部倒地哀嚎,不過幾個呼吸間。
大堂里死一般寂靜。
只有外面嘩啦啦的雨聲,和三個惡霸此起彼伏的呻吟。
所有食客都目瞪口呆地看著場中那個靛藍衣衫的少女,她收腿站定,氣息勻長,連頭發絲都沒亂幾根。兩柄帶鞘短刀在她手里轉了個漂亮的刀花,重新插回后腰。
她走到蜷縮的疤爺面前,蹲下身,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疤爺,泥螺灣的天,不是靠欺負婦孺撐起來的。你的‘螻蟻境’修為,在我這兒,真不夠看。”
她特意點出了“螻蟻境”三個字,這是江湖上最底層的境界劃分,專指這些只懂點粗淺拳腳皮毛的混混。
她腳尖輕輕點了點疤爺完好的那只手,“帶著你的人,滾出泥螺灣。再讓我看見你們為非作歹……”
她沒說完,只是目光掃過疤爺斷裂的手腕和軟垂的手臂,其中的寒意讓疤爺如墜冰窟,連呻吟都憋了回去,只剩下篩糠般的顫抖。
“滾?!痹浦醒嗤鲁鲆粋€字。
三個惡霸如蒙大赦,連滾帶爬,互相攙扶著,狼狽不堪地撞開客棧大門,沖入茫茫雨幕,眨眼消失不見。
大堂里靜了片刻,隨即爆發出壓抑的歡呼和議論。
“老天爺!這姑娘是誰?太厲害了!”
“疤面虎橫行泥螺灣七八年,今天踢到鐵板了!”
“那步法,那出手……起碼是‘道友’境的高手吧?”
“我看不止!那舉重若輕的勁兒……”
云中燕沒理會這些議論,走回桌邊,拿起桌上那把烏沉長劍背在身后,對驚魂未定又滿眼崇拜的阿草笑了笑:“沒事了,阿草。以后他們不敢來了。”
“謝、謝謝云姐姐!”阿草激動得小臉通紅。
云中燕擺擺手,重新坐下,拿起自己的粗陶杯,卻發現杯底沾了點疤爺手上的泥污。
她嫌棄地皺了皺鼻子,隨手把杯子推到一邊,準備招呼伙計換個新的。
就在這時,一陣微不可查的破空聲穿透雨幕。
云中燕眼神一凝,右手閃電般探出,凌空一抓!
入手冰涼,帶著雨水。
攤開手心,赫然是一只通體漆黑、羽毛被雨水打濕的……鴿子?
鴿子腿上綁著一個細小的竹筒。
這只鴿子眼神呆滯,被抓住后也不掙扎,只是歪著頭,用一種極其人性化的、近乎鄙夷的目光瞅了云中燕一眼,甚至還極其擬人化地“呸”了一聲,吐出一小口雨水沫子。
云中燕嘴角抽了抽。這做派……
她熟稔地解下竹筒,抽出里面卷得極細的紙條。
紙條材質特殊,遇水不化。
展開,上面只有一行極其潦草、卻力透紙背的小字:
“赤凰翎現,中州武林大會,三日后。沖云天亦至。屠龍榜動,小心‘影’。速來?!垺?/p>
紙條右下角,印著一個極其簡略的龍形圖案,龍尾卷成一個奇特的“一”字。
“一條龍服務……”
云中燕低聲念出這個名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紙條邊緣。
這個神秘莫測、號稱無所不能的情報組織,消息永遠快人一步,也貴得要命。
這次居然主動傳訊?
赤凰翎?
傳說中能開啟“八面風”秘境之一“離火境”的信物?
這東西居然現世了,還出現在中州武林大會?
沖云天……這個名字她聽過。
北地新近崛起的年輕高手,一手“降龍十八掌”剛猛無儔,據說身負九陽真氣,是年輕一輩中公認的硬茬子。
他也沖著赤凰翎去了?
紙條最后三個字,讓她眼神微沉。
“屠龍榜動,小心‘影’”……
屠龍榜,是江湖上針對那些身懷重寶或身負絕密之人的懸賞暗榜。
“影”?
是指“影樓”那個神出鬼沒、行事狠辣的殺手組織?
他們盯上赤凰翎了?
還是……盯上了持有赤凰翎的人?
云中燕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回桌上那把烏沉沉的長劍上。
劍柄古樸,沒有任何裝飾,只在靠近劍格的地方,刻著兩個幾乎被歲月磨平的篆字——清風。
清風劍。
一個似乎被遺忘的名字。
紙條在指尖化為細微的粉末,混入地面的泥水中。
云中燕站起身,將那只一臉“任務完成,趕緊放老子走”表情的黑鴿子隨手往窗外一拋。
鴿子撲棱著濕漉漉的翅膀,罵罵咧咧地消失在雨幕深處。
“阿草,”
云中燕拿起桌上一個干凈的饅頭塞進懷里,又丟下幾枚銅錢,
“跟你爹說,房錢放桌上了。我有急事,先走一步?!?/p>
“云姐姐你要走?”阿草滿臉不舍。
“嗯。”云中燕走到門口,望著外面連綿不絕的雨幕,眼神銳利如她腰間的刀鋒。
她反手摸了摸背后清風劍冰涼的劍柄,又按了按腰間的雙刀。
剛柔并濟?
心中天地?
她嘴角勾起一抹飛揚的弧度,帶著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銳氣,也帶著一絲對未知挑戰的興奮。
“中州武林大會……”
她低聲自語,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赤凰翎?沖云天?還有……影?”
“行吧,”她一步踏入瓢潑大雨中,靛藍的身影瞬間被雨簾吞沒大半,只有清亮的聲音穿透雨聲傳來,帶著幾分躍躍欲試的詼諧,
“正好,我這剛練成的‘凌波微步’,還沒在這么大的雨里跑過呢!看看是雨快,還是我的腿快!”
話音未落,那抹靛藍色的身影已在雨幕中變得模糊,腳下步伐玄奧,仿佛踩著無形的八卦陣圖,幾個閃爍,便消失在泥螺灣濕漉漉的街巷盡頭,只留下滿地狼藉的客棧大堂,和一群兀自沉浸在震撼中的看客。
雨更大了,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
泥螺灣的沉悶被徹底打破,而一場攪動整個江湖的風雨,正隨著那只南疆飛出的雨燕,急速撲向中原腹地。
云中燕不知道的是,在她離開后不久,客棧角落一張不起眼的桌子旁,一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瘦高身影,緩緩抬起頭,露出一張蒼白得沒有血色的臉。
他看著云中燕消失的方向,又瞥了一眼柱子上的毒匕首,嘴角扯出一個無聲的、冰冷的弧度。
他指尖,一枚刻著扭曲陰影圖案的黑色鐵牌,一閃而沒。
風雨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