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麻醉劑與桂花香
市一院的頂樓學術報告廳里,水晶吊燈的光芒如碎鉆般灑下,將蘇念的身影勾勒得近乎不真實。
她站在講臺上,一身剪裁合體的白色連衣裙,襯得她本就冷白的皮膚愈發通透,像一尊剛剛從阿爾卑斯山巔運抵的雪雕。
身后巨大的PPT屏幕上,是她報告的最后一頁——“藝術創作與情感障礙的共病性研究及其臨床干預展望”。
“……因此,我們面對的,從來不是需要被修正的‘缺陷’,而是渴望被理解的靈魂。我的報告結束了,謝謝大家?!?/p>
聲音清冷如玉石相擊,不帶一絲多余的情緒。臺下,短暫的寂靜后,爆發出了熱烈的掌聲。
蘇念的導師,國內精神病學界的泰斗王教授,滿意地捻著胡須,看向自己最得意門生的眼神里滿是欣賞。
坐在第一排的周明軒,更是毫不掩飾自己的目光。他今天特意換了一身昂貴的定制西裝,手腕上百達翡麗的表盤折射著恰到好處的光芒。
作為市一院最年輕有為的主治醫師,醫學世家出身的他,與蘇念站在一起,無疑是旁人眼中最完美的金童玉女。
他看著臺上的蘇念,像在欣賞一件即將被收入囊中的、完美無瑕的藝術品。
提問環節,氣氛熱烈。
蘇念應答如流,她的大腦就像一臺超高精度的儀器,任何復雜的問題進去,都能被迅速拆解、分析,然后給出最精準的答案。
“蘇同學,”一個略帶尖銳的聲音響起,是神外的主任醫師,也是周明軒父親的門生,“你的報告非常精彩,理論扎實。
只是,我很好奇,你對這個課題如此深入,是否有什么……個人層面的體會?畢竟,我們都知道,藝術家的情感往往……比較特殊?!?/p>
“特殊”兩個字,被他刻意加重了語氣。
報告廳里瞬間安靜下來,空氣中流淌著一絲尷尬而殘忍的窺探。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無形的探針,試圖刺破蘇念那層完美的冰殼,去挖掘她那眾所周知的家族禁忌——她那位聲名赫赫的天才畫家父親,在她十歲那年,于一場狂躁的藝術創作巔峰后,用最慘烈的方式,親手結束了自己三十七歲的生命。
從此,“蘇家有精神病的遺傳史”,便成了這個圈子里一個秘而不宣的談資。
周明軒的眉頭微微皺起,他正準備起身解圍,卻看到臺上的蘇念,只是靜靜地站著,臉上甚至還漾開了一抹極淡的微笑。
那笑容,像冬日薄冰上裂開的第一道細紋,美麗,卻也帶著極致的寒意。
“這位老師的問題很好,”她開口,聲音依舊平穩,“它恰恰引出了臨床研究中一個重要的倫理原則——共情與界限。
作為研究者,我們可以無限接近研究對象的內心,但必須保持絕對的專業距離。至于‘個人體會’,”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全場,輕描淡寫地繼續,“我最大的體會是,比起探究天才為何隕落,我們更應該思考,
如何為那些在懸崖邊掙扎的靈魂,搭建起一道堅實的護欄。這,才是醫學的溫度?!?/p>
一番話,四兩撥千斤。
不僅完美地回應了挑釁,更將格局瞬間拉高。
掌聲再次雷鳴般響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熱烈。
那個提問的醫生,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訕訕地坐了下去。
蘇念微微躬身,在一片贊譽聲中走下講臺,徑直朝著門口走去。
她能感覺到周明軒的目光跟隨著她,也聽到了他起身的腳步聲。
“念念,”周明軒追了上來,聲音溫和,“晚上一起吃飯吧?就當是為你慶祝?!?/p>
“不了,周師兄,”蘇念沒有回頭,“我有點累,想早點回去休息?!?/p>
“那我送你。”
“不用麻煩,我叫了車?!?/p>
她用最禮貌的言辭,構筑起最疏離的墻。她知道周明軒的優秀,也明白爺爺奶奶對他的滿意,但她更清楚,周明軒看她的眼神,和那些醫生并無不同,都像在看一個棘手又迷人的“病例”。
她不需要被“研究”,更不需要被“治愈”。
她只想逃回自己的“無菌房”。
那間位于市中心高檔小區的公寓,是爺爺用全部積蓄為她買下的,為的是讓她遠離老宅里那些會勾起回憶的舊物。
公寓樓下,蘇念付了車費,拖著疲憊的身體走進電梯。金屬門緩緩合上,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音。
她靠在冰冷的轎廂壁上,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那副在人前維持了數小時的完美面具,終于有了一絲裂痕。
電梯停在24樓。她走出電梯門,準備開鎖,卻在看到自家門口的景象時,動作頓住了。
一個陌生的男人,正站在她家門口。
男人很高,身形清瘦挺拔,穿著一件質地柔軟的米白色亞麻襯衫,黑色長褲包裹著一雙長腿。
他正皺著眉,表情看起來極度不耐煩,手里還拿著一個精致小巧的玻璃聞香瓶,正對著她家門口的空氣,一下一下地嗅著。
那畫面,詭異又荒誕。
似乎是聽到了電梯的動靜,男人轉過頭來。他的長相極為出眾,是那種帶有攻擊性的俊美,鼻梁高挺,唇形偏薄,一雙眼睛是極深的墨色,銳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
看到蘇念,他眉間的褶皺更深了,開口第一句話,就帶著一股凜冽的火藥味:“你回來了?你身上那股消毒水和剛才那群人身上偽善的香水味混在一起,簡直是一場嗅覺災難。麻煩你,以后離我門口遠一點。”
蘇念被這沒頭沒腦的指責弄得一怔。她看了一眼自家的門牌號——2401,沒錯。又看了一眼隔壁——2402,男人的工作室。
所以,他是她那個從未謀面的新鄰居?一個行為怪異的嗅覺愛好者?
她壓下心頭因疲憊而升起的煩躁,冷淡地開口:“先生,這里是我家門口,不是你家?!?/p>
男人像是沒聽到她的辯解,又湊近了些,鼻翼微微翕動,像一只警惕的獵犬。
他盯著她,墨色的瞳孔里閃過一絲困惑,隨即,那絲困惑變成了篤定。
他突然說出了一句讓她渾身血液瞬間凝固的話:
“不對……除了這些味道,還有一股很淡的、藏在最底下的味道……是陳年的、快要發霉的油彩,和極度壓抑的恐慌。
你剛才……是不是差點就想摔碎什么東西?”
那一刻,時間仿佛靜止。
蘇念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他說的,分毫不差。
在報告廳里,當那個醫生用“個人體會”來刺探她時,她表面平靜無波,但藏在講臺下的那只手,卻死死地攥著一支筆。
那不是普通的筆,那是她從父親的遺物里,偷偷藏起來的一支畫筆,筆桿上還沾著十幾年前未干透的、已經龜裂的松節油和顏料。
那一瞬間,她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把這支筆,狠狠地砸向那張充滿惡意的臉。
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這個可怕的、屬于“失控”范疇的沖動壓了下去。
這件事,除了她自己,不可能有第二個人知道。
可眼前這個男人,這個素未謀面的鄰居,只用鼻子,就聞穿了她所有的偽裝,看到了她靈魂深處那場剛剛平息的風暴。
他到底是誰?
我花了十年,為我的靈魂筑起一座密不透風的白色堡壘,卻沒料到,有人的目光能穿透城墻,只用一縷氣息,就找到了被我囚禁的、那個最真實的我。
第二章靈魂處方簽
蘇念看著眼前的男人,第一次感覺自己引以為傲的冷靜和理智正在分崩離析。
她的大腦飛速運轉,試圖為眼前這詭異的一幕找到一個合理的科學解釋。
“你是誰?”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男人似乎對她的驚駭反應頗為滿意,那雙銳利的眼睛里掠過一抹了然。他往后退了一步,靠在自己工作室的門上,雙臂環胸,姿態閑散卻依舊帶著審視的意味。
“陸知宴。你的鄰居,一個對氣味比較挑剔的普通人?!?/p>
他薄唇輕啟,自我介紹簡單得近乎敷衍,“順便提醒你,你身上那股強行壓制下去的‘恐慌’,味道很難聞,像暴雨前被悶在玻璃罐里的飛蛾。
希望你盡快處理掉,它會污染我的空氣?!?/p>
他說完,不再看她,拿出鑰匙,打開了2402的門,干脆利落地閃身進去,“砰”的一聲關上了。
整個過程,沒有一絲多余的動作。
蘇念獨自站在空無一人的走廊里,背脊一陣陣地發涼。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空無一物的手,那支畫筆,還安安靜靜地躺在她的包里。
“陸知宴……”她默念著這個名字,感覺像在念一個神秘的咒語。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也許,只是一連串的巧合?也許他只是觀察力敏銳,從她的微表情和僵硬的姿態中推斷出了什么?至于氣味……或許是她過于敏感了?
她用鑰匙打開家門,將自己扔進客廳的沙發里。公寓里一如既往的干凈、整潔,甚至帶著一絲過分的冷清。
這是她親手打造的“安全屋”,每一件物品都擺放在固定的位置,不允許有一絲一毫的偏差。
這種極致的秩序感,能讓她感覺一切盡在掌握。
可今天,這份掌控感,被一個叫陸知宴的男人,輕易地擊碎了。
接下來的幾天,蘇念刻意避開與陸知宴碰面的可能。她早出晚歸,在醫院的圖書館里一泡就是一整天。
她試圖用繁重的學業來淹沒那天晚上帶來的震撼。
然而,陸知宴的存在感,卻無孔不入。
她發現,只要她在家里,隔壁總會若有若無地飄來一些奇怪的味道。
有時是清晨雨后青草地的清新,有時是午后陽光曬在舊書本上的暖意,有時又是深夜壁爐里燃燒的松木香……
那些味道,并不濃烈,卻總能精準地熨帖她當時的心情。
在她因為一篇艱澀的論文而焦躁不安時,飄來的是帶著微涼水汽的薄荷與柑橘,讓她的思緒為之一清。
在她因為回憶起童年片段而輾轉難眠時,飄來的又是混合著薰衣草與洋甘菊的、溫柔得像母親哼唱的搖籃曲的味道。
這讓她感到更加不安。
這天晚上,蘇念正在家里整理一份病例報告,周明軒的電話打了進來。
“念念,在忙嗎?”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
“嗯,在看資料?!?/p>
“別太累了。
對了,我幫你爭取到了一個去瑞士交流的名額,去參加一個關于情感障礙前沿治療的峰會,下個月出發。
名額很難得,我是特意為你留的?!敝苊鬈幍恼Z氣里帶著一絲不容拒絕的安排。
蘇念握著電話,心里卻涌起一股莫名的抗拒。她知道,這是很好的機會,是通往更光明前程的階梯。
但她也清楚,周明軒這么做,是在用他的方式,將她更緊地捆綁在他的“治療計劃”里。
“謝謝師兄,但我需要考慮一下?!?/p>
“這有什么好考慮的?”周明軒的語氣里帶上了一絲不解和強勢,“念念,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
你放心,有我在,我會幫你規劃好一切。你父親的悲劇,絕不會在你身上重演。你要相信科學,相信我?!?/p>
又是這樣。他總是在用“為她好”的名義,提醒她,她是一個“有風險的人”。
蘇念的心口像被一塊巨石壓住,透不過氣來。童年時,父親發病時那雙布滿血絲、充滿狂躁與痛苦的眼睛,又一次浮現在她眼前。
那種感覺,像是靈魂深處被撕開了一道裂縫,冷風呼嘯著灌進去。
她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手指不自覺地蜷縮起來。這是恐慌發作的前兆。
她知道,她必須立刻做點什么,來奪回身體的控制權。
她猛地站起身,沖進廚房,打開水龍頭,用冰冷的水一遍遍地沖洗自己的臉??赡切┊嬅?,就像跗骨之蛆,怎么也甩不掉。
“……沒用的。”
一個低沉的聲音,仿佛貼著她的耳邊響起。
蘇念嚇了一跳,猛地回頭,廚房里空無一人。聲音是從哪里來的?
她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聲音似乎是從……墻壁那邊傳來的。是隔壁的陸知宴!
“你用冷水強行壓制,只會讓那股‘腐爛的恐懼’沉淀得更深?!?/p>
陸知宴的聲音再次傳來,清晰、冷靜,帶著一絲嘲弄,“就像把發霉的檸檬藏進冰箱,它遲早會把整個冰箱都弄臭。”
蘇念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感覺自己像一個被剝光了衣服的囚徒,所有的秘密和不堪,都被人看得一清二楚。
她咬著牙,沒有回應。
隔壁沉默了幾秒,然后,她聽到一陣輕微的悉悉索索的聲音。
緊接著,她公寓的門縫下,被悄無聲息地塞進來一張卡片。
那是一張質地很好的米白色卡片,上面什么字都沒有,只浸染著一種奇特的香氣。
蘇念猶豫了一下,還是彎腰撿了起來。
當她的指尖觸碰到卡片,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瞬間包裹了她。
那不是任何一種她聞過的香水味,那是一種……場景。
是夏日的午后,外婆家的老院子里,剛剛下過一場雷陣雨。
空氣里有泥土被雨水打濕的清新,有被洗刷過的青石板的味道,還混著院角那棵梔子花樹散發出的、清甜而不膩人的香氣。陽光穿過葡萄藤的縫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遠處有隱約的蟬鳴……
那是她記憶里,為數不多的、最安全、最溫暖的時光。在她父親還未發病,一切都還美好的時候。
那股讓她窒息的恐懼,仿佛被這股溫暖的氣息輕輕地、溫柔地撫平了。
她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復下來,緊繃的身體也一點點放松。
她握著那張卡片,像是握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她走到墻邊,靠在剛剛陸知宴說話的位置,輕聲問:“……這是什么?”
隔壁沉默了片刻,才傳來陸知宴略帶別扭的聲音:“一份‘空氣凈化劑’的試用裝。免費的?!?/p>
蘇念幾乎能想象出他此刻臉上那副傲嬌又嫌棄的表情。她忍不住,嘴角牽起了一抹極淡的笑意。
那是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發自內心的微笑。
“謝謝?!彼f。
隔壁沒有再傳來聲音。
那一晚,蘇念是抱著那張香氛卡片入睡的。
她做了一個久違的好夢,夢里沒有父親痛苦的臉,只有外婆院子里,那滿架的葡萄和清甜的梔子花香。
第二天一早,蘇念破天荒地沒有早早去醫院。她站在2402的門口,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抬手,敲了敲那扇緊閉的門。
門很快開了,陸知宴穿著一身絲質的睡袍,頭發還有些凌亂,顯然是剛被吵醒。他看到蘇念,眉毛立刻擰了起來:“有事?”
蘇念將那張香氛卡片遞還給他:“謝謝你昨晚的‘試用裝’?!?/p>
陸知宴接過卡片,看了一眼,又看向她,鼻子動了動,像是在確認什么。
“嗯,‘恐慌’的味道淡了很多,但那股‘消毒水’味還在。看來你的工作環境不太健康?!彼旧嘁琅f。
蘇念沒有在意他的話,而是認真地問:“你是怎么做到的?那種味道……你怎么會知道?”
陸知宴倚在門框上,懶洋洋地看著她:“我說了,我只是一個對氣味比較挑剔的普通人。
我能聞到你靈魂的味道,信不信由你?!?/p>
他說得理所當然,仿佛“聞到靈魂的味道”是一件和吃飯喝水一樣平常的事。
蘇念沉默了。作為一名嚴謹的醫學生,她無法相信這種近乎玄學的說法。
但昨晚的親身體驗,又讓她無法反駁。
“不管怎樣,我欠你一個人情。”蘇念說,“如果有什么我能幫上忙的,你可以告訴我。”
陸知宴似乎對她的提議嗤之以鼻,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最后落在她纖細白皙的手腕上。
“幫忙?”他挑了挑眉,“你會打掃衛生嗎?我工作室里那些瓶瓶罐罐,需要一個極度細心和有耐心的人來清理。我看你,應該有點強迫癥,正好合適?!?/p>
蘇念愣住了。她想過無數種他還人情的方式,卻唯獨沒想過,是去給他當……保潔員?
第三章手腕上的星空
蘇念最終還是答應了陸知宴這個荒唐的要求。
一方面,她確實欠他一個人情;另一方面,她內心深處有一個更強烈的動機——她想弄清楚,這個男人身上到底藏著什么秘密。
他那神乎其技的“嗅覺”,究竟是天賦異稟,還是某種她尚未知曉的科學?
周六的早上,蘇念按照約定,來到了2402門口。她深吸一口氣,按響了門鈴。
門開了,陸知宴已經換上了一身舒適的居家服。
他遞給蘇念一套全新的、看起來價格不菲的防護服、手套和口罩,用一種近乎苛刻的語氣說:“穿上。
不要把你身上那股醫院的味道帶進來,污染我昂貴的原料?!?/p>
蘇念默不作聲地穿好,跟著他走進了這個神秘的工作室。
一進門,她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整個空間,像一個巨大的、精密的化學實驗室。
一面墻是頂天立地的玻璃柜,里面陳列著成百上千個裝著各種顏色液體和粉末的小瓶子,每一個瓶子上都貼著手寫的標簽。
另一面墻邊,則擺放著各種奇特的、她從未見過的蒸餾和萃取儀器。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復雜而和諧的香氣,像走進了熱帶雨林深處的神廟。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間中央那張巨大的調香臺。
上面整齊地排列著一架“香水風琴”,上千種香料原精按照揮發速度和香調,被分門別類地擺放著,宛如一架等待被奏響的管風琴。
這里,是氣味的世界,是陸知宴的王國。
“你的工作很簡單,”陸知宴指了指玻璃柜,“把這些瓶子,按照標簽上的字母順序,重新排列一遍。記住,只能用指腹接觸瓶身,動作要輕,不能留下任何指紋,更不能打碎任何一瓶。
這里隨便一瓶原料的價值,可能都夠你在醫院干好幾年?!?/p>
他的語氣充滿了資本家的傲慢和刻薄。
蘇念沒有反駁,她只是點點頭,戴上手套,開始工作。
她確實有輕微的強迫癥,這種精細又重復性的工作,反而能讓她感到平靜。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個小瓶,標簽上寫著“Ambrette”,是黃葵。
她知道,這是一種非常珍貴的、帶有麝香氣息的植物香料。
她輕輕地擦拭著瓶身,然后將其放到A字頭的格子里。
陸知宴則坐回他的調香臺前,開始工作。他拿起一根根聞香紙,在不同的原精瓶口蘸一下,然后放到鼻端輕嗅。
他的神情專注而虔誠,仿佛在進行一場神圣的儀式。陽光從巨大的落地窗灑進來,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片金色的陰影。
那一刻,蘇念覺得,這個毒舌又刻薄的男人,好像也沒有那么討厭。
時間在安靜中緩緩流逝。蘇念很快就沉浸在這種純粹的秩序感中。
她的動作越來越熟練,心態也越來越平和。
就在她拿起一瓶標簽為“Patchouli”(廣藿香)的精油時,一股熟悉的、略帶泥土和藥感的深沉氣息鉆入鼻腔。這股味道,瞬間勾起了她一段塵封的記憶。
她想起很小的時候,父親的書房里,總有這樣一股味道。父親喜歡用廣藿香精油來熏香,他說,這味道能讓他的靈感沉靜下來。
她還記得,自己偷偷拿父親的畫筆,在紙上畫下一個歪歪扭扭的太陽,父親看到了,沒有生氣,反而笑著摸摸她的頭,說她是他的“小太陽”。
那時的父親,還沒有被病魔吞噬,他的眼睛里,有星辰大海。
想著想著,蘇念的眼眶毫無預兆地紅了。一滴眼淚,不受控制地從眼角滑落,滴在了她戴著手套的手背上。
“喂。”
陸知宴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
蘇念嚇了一跳,連忙轉過身,胡亂地抹了一把眼睛。
陸知宴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她的身后,他皺著眉,看著她手里的那瓶廣藿香,又看了看她泛紅的眼睛。
“我警告過你,不要把你的情緒帶到我的工作室里。”他的語氣依舊不善,“你現在渾身上下,都是一股‘自憐自艾’的酸味,難聞死了。”
蘇念咬著唇,心里涌起一股委屈。她強忍著淚意,低聲說:“對不起?!?/p>
她以為陸知宴會繼續斥責她,或者直接把她趕出去。
然而,他卻只是盯著她看了幾秒,然后轉身走回自己的調香臺。
他拿起幾個瓶子,在燒杯里滴了幾滴,用玻璃棒攪了攪,然后將一張聞香紙浸入其中,遞到她面前。
“聞聞?!彼畹?。
蘇念猶豫地接過聞香紙,湊到鼻端。
一股奇妙的味道瞬間綻放開來。有她剛才聞到的廣藿香,但那股泥土的沉重感被削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明亮的、溫暖的、像是被陽光穿透的柑橘氣息,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像小孩子身上奶味的香氣。
這股味道,像一只溫暖的手,輕輕地撥開了她心頭的陰霾。
它沒有否定那段悲傷的記憶,反而像在告訴她:你看,即使是深沉的泥土,也能開出向陽的花。
“這是……”蘇念驚訝地抬起頭。
“陽光下的廣藿香。”
陸知宴淡淡地說,“任何一種氣味都沒有絕對的好壞,關鍵在于,你如何去理解和搭配它。就像記憶一樣?!碧K念愣住了。
她看著陸知宴,這個男人,總能用最刻薄的語言,做出最溫柔的事。
他不是在驅散她的悲傷,而是在教她,如何與悲傷共處。
這是連她的導師、連周明軒都從未教過她的事。
他們教她如何分析、如何診斷、如何用藥物去控制,卻從未有人告訴她,那些盤根錯節的情緒,也可以被“重新搭配”,變成另一種風景。
“好了,休息時間結束。”陸知宴打破了沉默,又恢復了那副資本家的嘴臉,“你的眼淚把我的空氣弄得又咸又濕,作為賠償,你今天的工作時間,延長一小時?!?/p>
蘇念看著他,這一次,卻沒有感到任何冒犯。她低下頭,輕輕“嗯”了一聲,嘴角卻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揚。
那一整個下午,蘇念都感覺自己的心情像是被洗過一樣,變得輕盈起來。
她甚至開始覺得,整理這些瓶瓶罐罐,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傍晚,當她終于完成了所有工作,準備離開時,陸知宴叫住了她。
“等一下。”
他從調香臺下拿出一個小小的、沒有任何標簽的噴霧瓶,遞給她?!斑@個,拿回去。算是你今天的工資。”
蘇念接過來,疑惑地看著他。
“里面是我剛才調的‘陽光下的廣藿香’。”陸知宴別扭地解釋道,“在你又想哭的時候,噴一下。
我不想再聞到你那股又酸又咸的味道了?!?/p>
蘇念握著那個小小的瓶子,感覺手心一陣溫熱。
她抬起頭,認真地看著陸知宴的眼睛,輕聲說:“陸知宴,謝謝你?!?/p>
這一次,陸知宴沒有再毒舌。
他只是不自然地移開視線,清了清嗓子,“趕緊走,別耽誤我工作。”
蘇念走出2402,關上門,靠在墻上。她低頭看著手里的噴霧瓶,打開蓋子,輕輕地在空氣中噴了一下。
那股溫暖而明亮的氣息再次將她包圍。
她突然意識到,陸知宴正在用他的方式,為她這座密不透風的白色堡壘,開一扇小小的窗。而窗外,有陽光,有花香,有她快要遺忘的、這個世界原本的模樣。
第四章第一面盾牌
自從在陸知宴的工作室“打工”之后,蘇念的生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她和陸知宴之間,形成了一種奇特的默契。
她依舊每周六去他的工作室幫忙,從整理原料,到清洗器皿,再到后來,陸知宴甚至開始允許她接觸一些基礎的香料辨識。
而作為回報,陸知宴會用他獨特的“氣味療法”,在她情緒不穩時,不動聲色地給予安撫。
他像一個技藝高超的拆彈專家,總能用一縷恰到好處的氣息,在她內心的炸彈引爆前,剪斷那根名為“失控”的引線。
這天,蘇念正在醫院的休息室里看書,周明軒走了進來。他手里端著一杯咖啡,臉上帶著一貫溫和的笑容。
“念念,還在忙?”他將咖啡放到她面前,“這是我特意讓朋友從藍山帶回來的咖啡豆,手沖的,嘗嘗。”
蘇念禮貌地說了聲“謝謝”,卻沒有碰那杯咖啡。她不喜歡咖啡,咖啡因會讓她心悸,加劇她的緊張感。
這是她從不敢告訴別人的秘密,因為在別人眼中,一個不知疲倦的學霸,似乎就該與咖啡為伴。
周明軒似乎沒有察覺她的異樣,他在她對面坐下,casually地提起:“對了,你那個新鄰居,我聽說了,是個調香師?”
蘇念心里一緊,抬起頭:“你怎么知道?”
“沒什么,只是聽物業的人提了一句。”
周明軒笑了笑,笑容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聽說,你最近和他走得很近?
念念,我不是想干涉你的交友,只是提醒你,調香師這個行業,魚龍混雜。有些人,會用一些……特殊的手段,來影響人的情緒。
你學心理的,應該懂我的意思?!?/p>
他的話,說得冠冕堂皇,卻像一根針,精準地刺向了蘇念最敏感的地方。他在暗示,陸知宴是在用“邪術”迷惑她。
“他不是那樣的人。”蘇念下意識地反駁,語氣比她自己預想的還要堅定。
周明軒的眼神沉了沉,但很快又恢復了溫和:“我當然相信你的判斷。
我只是擔心你。你太單純,容易相信別人。下周我父母想請你爺爺奶奶,還有你,一起吃個飯,就當是……兩家人正式見個面。你不會拒絕吧?”
他將話題巧妙地轉移到了一個讓她無法拒絕的軌道上。
蘇念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這頓飯意味著什么。這是周家在向所有人宣布,她蘇念,是他周明軒內定的人。而爺爺奶奶,也一定會欣然同意。
她感覺自己像一只被蛛網纏住的蝴蝶,無論怎么掙扎,都只會越纏越緊。
那天晚上,蘇念回到公寓,心情前所未有的壓抑。她打開周明軒送的那本關于瑞士峰會的資料,看著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專業術語,卻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她腦子里,全是周明軒那句“你父親的悲劇,絕不會在你身上重演”。
那句話,像一個魔咒,將她死死地釘在“病人”的恥辱柱上。
她煩躁地合上書,胸口悶得發慌。那股熟悉的、瀕臨失控的感覺又來了。
她下意識地摸向口袋,想拿出陸知宴給她的那瓶“陽光下的廣藿香”,卻發現,今天出門急,她把它忘在了家里。
恐慌,像潮水一般,瞬間將她淹沒。
她沖進房間,拉開抽屜,翻找著什么。抽屜里,有一個上鎖的鐵盒子。
她用顫抖的手打開鎖,里面,是父親留下的所有遺物——幾支畫筆,一沓泛黃的素描,還有一本寫滿了囈語的日記。
她拿起那本日記,翻開。上面是父親在發病后期寫下的文字,狂亂、破碎,充滿了痛苦和絕望。
“……那團火,又要燒起來了!它要吞噬我!救救我……”
蘇念看著那些字,感覺自己也被那團火點燃了。她渾身發抖,呼吸困難,眼前的世界開始旋轉、扭曲。
她仿佛看到了父親臨終前那雙絕望的眼睛。
“不……不要……”她喃喃自語,抱著頭蹲了下去。
就在她即將被黑暗吞噬的瞬間,門鈴響了。
一聲,兩聲,不急不緩,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穿透力。
蘇念像是被驚醒了一般,茫然地抬起頭。是誰?這么晚了,會是誰?
她掙扎著站起來,扶著墻,一步步挪到門口。通過貓眼,她看到了站在門外的人。
是陸知宴。
他還是那副清冷的樣子,只是眉宇間,似乎帶著一絲不易察氣味的焦急。
蘇念猶豫著,沒有開門。她現在的樣子,一定狼狽不堪。
陸知宴似乎失去了耐心,他直接開口,聲音穿透門板,清晰地傳到她耳中:“開門。”
蘇念沒有動。
“蘇念,我聞到你房間里那股‘燒焦的絕望’了?!标懼绲穆曇籼岣吡艘恍?,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命令,“你要是再不開門,我就把門拆了。”
蘇念被他這句簡單粗暴的話給震住了。她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顫抖著手,打開了門。
門開的一瞬間,陸知宴就看到了她蒼白如紙的臉,和那雙充滿了恐懼和迷茫的眼睛。
他二話不說,直接走進來,拉起她的手腕,就往外走。
“你干什么?”蘇念掙扎著。
“帶你去看一樣東西?!标懼鐩]有解釋,他的手溫暖而有力,不容她反抗。
他直接把她拉進了自己的工作室。
他沒有開燈,工作室里一片黑暗,只有月光從落地窗傾瀉進來,在地板上投下銀色的光帶。
他把她按在一張椅子上,命令道:“坐著,別動。”
然后,他走到那架巨大的“香水風琴”前,在黑暗中,精準地拿起了幾個瓶子。他沒有開燈,所有的動作,都像是在憑著本能進行。
他將幾種液體滴入一個玻璃皿中,然后,用一根長長的引線蘸了蘸,點燃了。
“轟”的一聲,一簇溫暖的、橙黃色的火焰在黑暗中升起。
那火焰,不像她記憶中父親所描述的那樣狂躁、具有毀滅性。它很溫暖,很明亮,靜靜地燃燒著,散發出一股奇特的香氣。
那是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味道。
有壁爐里燃燒的、帶著油脂的松木香,有烤面包的麥芽香,有冬日陽光的暖意,甚至還有……煙火在夜空中綻放時,那轉瞬即逝的、帶著硫磺和硝石的幸福味道。
那股味道,像一個溫暖的擁抱,將她從頭到腳包裹起來。
她感覺自己那顆被冰封的心,正在一點點地融化。
她緊繃的神經,也慢慢地松弛下來。
她呆呆地看著那簇火焰,眼淚,終于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但這一次,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被深深理解和治愈的感動。
陸知宴就站在她身邊,靜靜地看著她。他沒有說話,也沒有遞紙巾,只是任由她哭泣。
他知道,有些情緒,需要被看見,被接納,而不是被擦掉。
哭了很久,蘇念才慢慢地平靜下來。她抬起紅腫的眼睛,看著陸知宴,聲音沙啞地問:“這是……什么?”
“火。”陸知宴看著那簇火焰,眼神悠遠而深邃,“我記憶里的火?!?/p>
蘇念愣住了。
“我小時候,家里失過一次火?!标懼绲穆曇艉茌p,像在講述一個別人的故事,“我被困在房間里,很害怕。我媽媽為了救我,再也沒有出來。
我關于她的很多記憶,都被那場大火燒掉了。只剩下她身上那股味道,和……最后沖進來救我的人,身上那股消防員制服的味道。”
蘇念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揪了一下。她從不知道,這個看起來刀槍不入的男人,竟然有這樣沉重的過去。
“我花了十年時間,才敢重新面對‘火’這個東西?!标懼甾D過頭,看著她,“我一直在嘗試,用氣味,去還原我記憶里,那場火災里所有的味道。
有燒焦的恐懼,但也有媽媽身上的奶香,有消防員叔叔身上的汗味,還有……被救出來后,鄰居阿姨遞過來的、剛烤好的面包的味道。”
他指著那簇火焰,說:“蘇念,你看?;?,不只有毀滅。它也可以是溫暖,是希望,是重生。關鍵在于,你選擇記住哪一部分?!?/p>
蘇“你選擇記住哪一部分?!?/p>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蘇念心中最深的混沌。
她一直以來,都只記住了父親悲劇的那一部分,記住了那場毀滅性的“火”。
卻忘了,在“火”燃起之前,父親也曾帶給她無數的溫暖和光明。他教她畫畫,帶她看星星,告訴她,要做一個像太陽一樣溫暖的人。
她一直以為自己背負的是詛咒,卻忘了,那詛咒的源頭,也曾是她最寶貴的祝福。
陸知宴,用他自己的傷口,來治愈她的傷口。
他沒有對她說“別怕”,也沒有說“有我在”,他只是用最直接的方式,讓她看到了另一種可能。
蘇念看著他,看著他清雋的側臉在火光中明明滅滅,第一次,有了一種想要靠近、想要擁抱他的沖動。
她伸出手,輕輕地,覆在了他放在調香臺上的那只手上。
他的手,微微一僵,卻沒有抽回。
“陸知宴,”蘇念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謝謝你。讓我看到了……你的火?!?/p>
陸知宴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轉過頭,深深地看著她。月光和火光,交織在她含淚的眼眸里,像碎裂的星辰,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他突然俯下身,慢慢地,向她靠近。
就在他們的呼吸即將交融在一起的瞬間,他卻停住了。
他只是伸出另一只手,輕輕地,用指腹拭去了她臉頰上最后一滴淚痕。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的味道……很危險?!?/p>
“是……什么味道?”蘇念下意識地問。
“是雨后初晴的森林?!标懼绲哪抗猓褚粡埦W,將她牢牢捕獲,“所有的植物都在瘋狂地、不顧一切地生長。
再靠近一點,我怕我會……失控?!?/p>
第五章你的安全香
那晚之后,蘇念和陸知宴之間的那層窗戶紙,雖未捅破,卻已薄如蟬翼。空氣中,都彌漫著一種曖昧而緊張的氣息。
而那場由周家安排的“家宴”,也如期而至。
地點定在一家頂級的私人會所,古色古香的庭院,處處彰顯著不凡的品味和地位。
周明軒的父母,都是醫學界的權威,舉手投足間都帶著一種精英階層的優越感。
蘇念的爺爺奶奶顯然對這門“親事”滿意到了極點,席間,對周明軒贊不絕口。
“我們念念啊,能得到明軒的照顧,是她的福氣。”奶奶笑得合不攏嘴,拉著周明軒母親的手,親熱地說。
周明軒的母親優雅地笑了笑,目光卻狀似無意地落在蘇念身上:“念念確實是個好孩子,漂亮,又聰明。
就是……性子清冷了些。不過沒關系,年輕人嘛,以后讓明軒多帶帶她,多參加些社交活動,性格慢慢就開朗了。”
這話聽似關懷,實則是在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評判著蘇念的“不足”,并暗示著,她需要被“改造”。
蘇念低頭喝著茶,沒有說話。她感覺自己像一件被擺在展柜里的商品,正在被雙方家長估價、交易。
周明軒適時地開口,將話題引向他為蘇念爭取到的瑞士交流名額,并大談特談自己未來對蘇念的職業規劃,仿佛她的人生,已經成了他宏偉藍圖的一部分。
“……到時候,念念從瑞士回來,可以直接進我的課題組。我們一起,一定能在精神病學領域,做出一番成績。”
周明軒說得神采飛揚,最后,他看向蘇念,用一種不容置喙的溫柔語氣說,“念念,你覺得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蘇念身上。
蘇念抬起頭,迎上周明軒那雙充滿期待和掌控欲的眼睛。她想起了陸知宴的話:“你選擇記住哪一部分。”
那一刻,她突然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沉默下去了。
她放下茶杯,發出“?!钡囊宦曒p響。在座的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周師兄,”她開口,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你的規劃很好,我也很感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但是,我想,我的人生,應該由我自己來規劃?!?/p>
周明軒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蘇念的爺爺立刻沉下臉:“念念!怎么說話的!”
“爺爺,奶奶,”蘇念轉向他們,眼神里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我很感激你們的愛護。但你們希望我得到的,是‘安全’。
而我自己想要的,是‘自由’?!?/p>
她站起身,對著周明多父母微微鞠了一躬:“伯父伯母,謝謝你們的款待。我還有事,先失陪了?!?/p>
說完,她沒有再看任何人,轉身,毅然決然地走出了那個讓她窒息的包廂。
她知道,她這一走,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她辜負了長輩的期望,意味著她放棄了一條所有人都認為最正確的康莊大道。
但她一點也不后悔。
走出私人會所,夜晚的涼風吹在臉上,她卻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
她拿出手機,沒有絲毫猶豫,撥通了那個熟悉的號碼。
電話很快被接通,傳來陸知宴一貫清冷的聲音:“喂。”
“陸知宴,”蘇念對著電話,深吸一口氣,“我現在,渾身上下,都是一股‘虛偽的社交’和‘陳腐的規矩’混雜在一起的味道。
你那個‘空氣凈化劑’,還有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隨即傳來一聲極輕的、幾乎聽不見的笑聲。
“在工作室等我?!彼f。
蘇念掛了電話,打車直奔公寓。她站在2402的門口,心臟因為緊張和期待而劇烈地跳動著。
門開了。陸知宴就站在門口,他看著她,什么都沒問,只是朝她伸出了手。
蘇念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手,放進了他的掌心。
他將她拉進工作室,關上門,將她抵在門板上。他低頭看著她,那雙墨色的眼睛里,像是有一整個星系的旋渦。
“想清楚了?”他問,聲音沙啞。
“想清楚了。”蘇念仰頭看著他,眼神明亮而勇敢,“我不想再做別人眼中的‘完美病例’,我只想做我自己。一個……會哭,會笑,會害怕,也會……愛上一個人的,我自己?!?/p>
“愛上誰?”他追問,氣息拂過她的臉頰。
“愛上一個……能聞到我靈魂味道的怪人?!碧K念笑了,那笑容,像冰雪初融后,開出的第一朵迎春花,明媚得晃眼。
陸知宴再也無法克制。
他低下頭,精準地吻住了她的唇。
這個吻,不像他的人那樣清冷,反而帶著燎原之火般的熱烈和激情。
他身上那股獨特的、混合著木質與草本的干凈氣息,將她密不透風地包圍。
蘇念笨拙地回應著他。她感覺自己像一艘在海上漂泊了很久的小船,終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灣。
一吻結束,兩人都有些氣息不穩。
陸知宴用額頭抵著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蘇念,我警告過你。你這個味道,很危險?!?/p>
“那你呢?”蘇念喘息著問,“你現在,是什么味道?”
陸知宴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將她的氣息全部吸入肺腑。
“是等待了二十七年的,塵埃落定的味道。”
他話音剛落,周明軒的電話,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蘇念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直接按了掛斷,然后將手機調成了靜音。
她不想再讓任何不相干的人,打擾她的“塵埃落定”。
可她不知道,被拒絕的“權威”,有時候,會比野獸更可怕。
第六章軟肋與鎧甲
蘇念和陸知宴的關系,像所有陷入熱戀的情侶一樣,甜蜜得能擰出蜜來。
陸知宴依舊毒舌,會嫌棄她看書時蹙眉的樣子“像一顆發酵過度的酸梅”,卻會在她熬夜后,默默為她準備好護眼的枸杞菊花茶。
他從不說甜言蜜語,卻為她調制了一款獨一無二的香水,取名“Nian”,是她名字的諧音,也是“念想”的念。
那味道,是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從她身上聞到的、那股被壓抑的“雨后白梅”的氣息,只是,這一次,香氣里多了破曉時分的陽光。
蘇念呢,她也在這段關系里,慢慢地學會了“失控”。
她會因為陸知宴一句無心的玩笑而追著他打鬧,會在他工作時,偷偷從背后抱住他,把臉埋在他寬闊的背上,聞著他身上那股讓她安心的味道。
她那座白色的堡壘,正在被一點點地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生機勃勃的花園。
然而,平靜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太久。周明軒的“反擊”,比她想象的,來得更快,也更陰險。
一天,蘇念的導師王教授,突然找她談話。
“念念啊,”王教授的表情異常嚴肅,“你最近……是不是在和一個叫陸知宴的調香師交往?”
蘇念心里“咯噔”一下,但還是坦然承認了:“是的,老師?!?/p>
王教授嘆了口氣,從抽屜里拿出一份資料,推到她面前?!澳憧纯催@個。”
蘇念拿起資料,瞳孔猛地一縮。
那是一份關于陸知宴的“調查報告”。上面詳細記錄了陸知宴童年的那場火災,以及他之后長達數年的PTSD(創傷后應激障礙)治療史。
報告的最后,用加粗的字體寫著一行結論:“該對象具有潛在的邊緣型人格障礙特征,情緒不穩定,有暴力傾向。”
而報告的提供者,署名是——周明軒。
“念念,周明軒把這份資料,匿名發給了院里所有的領導和老師?!?/p>
王教授痛心疾首地說,“他說,他很擔心你。他說你因為家族病史的原因,本身就容易被‘同類’吸引,現在和一個‘情緒不穩定’的人在一起,非常危險?!?/p>
“他胡說!”蘇念氣得渾身發抖,“陸知宴不是那樣的人!”
“可是這份報告,是有備案的心理評估記錄,做不了假。”王教授看著她,眼神里充滿了擔憂,“念念,我知道你很獨立。
但是,作為你的老師,我必須提醒你,你選擇的路,太冒險了。現在院里風言風語,都在說你……因為自己的心理問題,才會被這種‘江湖騙子’一樣的調香師迷惑。這對你的前途,影響太大了!”
蘇念拿著那份冰冷的報告,感覺像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盆冰水。
她終于明白了周明軒的手段。他沒有直接攻擊她,而是攻擊她最在乎的人。
他要毀掉陸知宴,然后以“救世主”的姿態,再把她從“深淵”里拉出來。
他要讓她相信,離開他,她選擇的,只會是另一個版本的“悲劇”。
這是最高明的、最殘忍的誅心。
蘇念失魂落魄地回到公寓,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陸知宴。
她怕自己擔憂的眼神,會刺傷那個看起來無堅不摧、實則內心敏感的男人。
她站在2402門口,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敲門。
她回到自己的公寓,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她看著那份報告,看著上面那些冷冰冰的、將陸知宴定義為“危險品”的詞匯,心臟一陣陣地抽痛。
她突然意識到,周明軒所代表的,那種冰冷的、標簽化的“科學”,正在試圖扼殺她和陸知宴之間,那份最寶貴的、用真誠和共情建立起來的連接。
就在她被無助和憤怒淹沒時,她的手機響了。
是陸知宴。
“開門?!彼穆曇?,聽起來和往常一樣,平靜無波。
蘇念打開門,看到陸知宴就站在門口。他看著她紅腫的眼睛,和手里的那份報告,什么都明白了。
他沒有問她報告是怎么來的,也沒有為自己辯解。
他只是伸出手,輕輕拿過那份報告,看都沒看,就將其撕得粉碎,扔進了走廊的垃圾桶里。
然后,他握住她冰冷的手,將她拉進了自己的工作室。
他讓她坐在調香臺前,從玻璃柜里,拿出了一個上了鎖的、古樸的木盒子。
他打開盒子,里面,不是什么珍貴的香料,而是一沓厚厚的、泛黃的信紙,和幾張褪色的老照片。
“這是我媽媽留給我的東西?!标懼鐚⒑凶油频剿媲埃拔覄偛耪f過,我關于她的很多記憶,都模糊了。
但我記得,她是一個很愛笑、很溫暖的人。她喜歡在陽臺上種滿花,喜歡給我講故事,喜歡用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奶香味,抱著我睡覺。”
他拿起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笑得極其溫柔美麗的女人,抱著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小男孩,就是童年的陸知宴。
“那場火災后,我很長一段時間,都活在噩夢里。我恨那場火,也恨我自己,為什么沒有跟媽媽一起走?!?/p>
陸知宴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足以穿透人心的力量,“后來,心理醫生告訴我,我有病,需要治療。
他們給我貼上各種標簽,用各種藥物,試圖把我‘修正’成一個‘正常人’?!?/p>
他看著蘇念,眼神里沒有絲毫的怨恨,只有一種歷經千帆后的平靜。
“直到有一天,我找到了這個盒子。我聞到了媽媽留在信紙上的味道,我看到了她照片上的笑容。
我突然明白,他們都錯了?!?/p>
“我沒有病。我只是……太想她了。”
“我所表現出的那些‘不正?!?,不是什么人格障礙,只是一個失去了媽媽的孩子,最正常的悲傷和思念。”
“從那天起,我不再接受任何‘治療’。我開始學習調香,我只想用我的方式,把我媽媽的味道,把我記憶里那些溫暖的、美好的東西,一點點地找回來。
然后告訴她,我很好,我沒有被那場火打敗?!?/p>
他將那個木盒子,輕輕地合上。
“蘇念,我的過去,都在這里。
它不完美,甚至有些殘破。但它是我的一部分?,F在,我把它,交給你?!?/p>
蘇念再也忍不住,眼淚洶涌而出。她撲進陸知宴的懷里,緊緊地抱著他,仿佛要將自己揉進他的身體里。
她終于明白,陸知宴的強大,不在于他能聞到別人的靈魂,而在于,他從未放棄過自己的靈魂。
他用最溫柔、最堅韌的方式,對抗了整個世界的誤解和標簽,守護了內心那份最純粹的愛與記憶。
而周明軒,那個看似擁有一切的“天之驕子”,卻是一個連自己的靈魂都已經丟失的可憐人。
他的人生,只剩下“標簽”和“權威”,再無其他。
“陸知宴,”蘇念在他懷里,聲音哽咽,卻無比堅定,“我們一起,去把屬于你的東西,拿回來?!?/p>
第二天,蘇念沒有去醫院。她和陸知宴一起,來到了周明軒的辦公室。
周明軒看到他們一起出現,先是一愣,隨即露出了一個勝利者般的、偽善的笑容:“念念,你來了。
想通了就好。這位陸先生,如果你需要心理援助,我可以為你介紹本市最好的醫生?!?/p>
蘇念沒有理會他的惺惺作態。她將一份文件,拍在了他的辦公桌上。
“周師兄,這是我寫的一份報告?!碧K念看著他,目光清澈而銳利,“關于你,違反醫生職業道德,泄露并惡意解讀患者隱私,對他人進行人格詆毀和名譽中傷的報告。
這份報告的副本,我已經提交給了院紀委、醫學倫理委員會,以及……你父親?!?/p>
周明軒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他拿起那份報告,看著上面一條條清晰的、附帶證據的指控,臉色變得慘白。
“你……”他指著蘇念,氣得說不出話來。
“我曾經以為,醫學是冰冷的,理性的。”蘇念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但陸知宴讓我明白,真正的醫學,是有溫度的。
它的目的,不是給靈魂貼上標簽,然后分門別類地關進籠子。
而是試著去理解每一道傷口背后的故事,然后告訴他:別怕,我看見了你的痛苦,我陪你一起,等它愈合?!?/p>
“周明軒,你是個好醫生,但你,不懂得如何去愛一個人。你所謂的愛,只是滿足你控制欲的工具?!?/p>
說完,蘇念不再看他。她轉身,握住陸知宴的手,與他并肩而立。
“而我,”她看著陸知宴,眼神里充滿了愛意和驕傲,“已經找到了我的‘同類’。
他教會我,人生最珍貴的,不是完美無瑕,而是帶著一身傷痕,卻依舊有擁抱這個世界的熱情和勇氣?!?/p>
陸知宴回握住她的手,十指緊扣。他看著她,那雙曾看透無數靈魂的眼睛里,此刻,只倒映著她一個人的身影。
他什么都沒說,但蘇念知道,他所有的千言萬語,都已融化在那緊握的手心里。
我曾以為,愛是找到一個能為我遮風擋雨的港灣。
后來才明白,真正的愛,是找到那個愿意陪我一起,走進暴風雨中心的人。
他不會說“別怕,風雨會?!?,而是會握緊我的手,告訴我:“你看,我們一起,就是風雨中最美的風景?!?/p>
風波過后,陸知宴與蘇念正式聯手,共同創造一款名為《新生》的香水,作為對趙恒商業帝國的“無聲宣戰”。
創作過程,是陸知宴在蘇念的陪伴下,直面火災創傷、完成自我療愈的旅程。
他將灰燼的痛苦化為基調,將蘇念帶來的希望與守護融入香氣,最終煉成了一件飽含真實情感的藝術品。
在國際香水藝術展上,趙恒用浮夸的商業手段推銷其空洞的“靈魂”系列,而陸知宴則靜靜講述了自己從廢墟中被拯救的故事,并坦然展示手上的傷疤,稱之為“《新生》的第一味香料”。
作品所蘊含的真實力量震撼全場,陸知宴贏得了藝術與尊嚴的徹底勝利。
最終,陸知宴拒絕了所有商業邀約,帶著蘇念回到了她童年的故鄉,在那棵開啟了他們故事的桂花樹下,他拿出最后一瓶香水,名為《蘇念》——那是完全用她的氣息調制的、獨一無二的作品。
他向她求婚,她含淚答應。
他曾踏遍世界去搜尋香氣,最終才發現,那尋覓一生、無可替代的終極芬芳,不過是愛人身上,那名為“安心”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