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顧北山坐在轎廂里一言不發,前面駕車的小馬著急忙慌,一心只想快點趕回去。
“少爺,您交代的事我傳遞到了。”
“辛苦了小馬。”
幫顧北山從書房后窗翻進去后,顧北山塞給了小馬一袋銀兩,讓他帶著二人濕漉漉的披衣繞小路回到馬廄,自己則將紙傘擦拭干凈,重新立到了角落里。
顧北山摸著黑躺回床上,默默祈求這次的離家出走不會被其他人發現,等這三天過去,就又可以光明正大地出門了。
屋外房檐上的雨水藕斷絲連般砸在石板地上,微風吹拂著窗外的松柏沙沙作響。秋雨過后的夜晚理應有些許涼爽,但他總感到有股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
不對!顧北山立即警覺起來。
在我走后,有人進過我的房間。
顧北山來到桌邊,把手放在茶壺壺嘴處,很快手掌心就被騰騰的熱氣蒸暖。
茶水是不久前剛添的。
在我說身體不舒服要先休息之前,素鵑剛剛給我添過茶水。
我來回頂多半個時辰,茶水估計早就涼了,可現在居然……
顧北山繞著屋內走了一圈,查看四扇窗戶是否有被人破壞或觸碰的痕跡,發現僅有自己進出過的那一扇有兩片巴掌大的水漬,除此之外毫無異樣。
他走到門前,又心里默數著后退幾步,剛想開口呼喚素鵑,有人就從身后的屏風走了出來。
“少爺,您說身體不適,應該要好好休息。”
這聲音……顧北山心頭一驚,轉過身去:
“素鵑?怎么是你?”
素鵑點燃一只蠟燭放在桌上,走近了一步:“我還擔心……少爺今晚會不會不回來了。”
“素鵑,你想干什么?”
“堂堂顧家少爺,雨夜在山間幽會醉花樓的藝妓,說出去會在京城里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你……”
“少爺有什么心事,也可以找素鵑傾訴啊。”
不!她怎么會知道這件事?難道是小馬?
不可能!小馬是最忠誠于我的人,不會隨便泄露我的消息。
除此之外……顧北山忽然毛骨悚立起來。
“你偷看我的信?”想來在出門之前,他寄出去的兩封信都是經由素鵑之手傳遞到的,這是她最有可能偷看消息的時間。
“說偷看未免也太莽撞了吧,鵑兒只是關心少爺,生怕少爺出了什么事,家里人也不知道。”
“孽障!是不是平日對你太好,忘記自己什么身份了?”顧北山想要怒吼,卻怕引來周圍人的注意,只能壓低聲音,滿腔氣憤地說。
“少爺,鵑兒時刻記得自己卑微低賤的地位,只不過鵑兒時刻心系少爺罷了。”
“服侍少爺的日子是鵑兒生平度過的最美好的時光,得知少爺找人吐露心聲,素鵑也想向少爺表明自己的想法。”
“我出身低微,能夠被顧家看中選為婢女已是人生一大福音,十六余載鵑兒沒接觸過除顧家外其他的男子。”
“少爺便是鵑兒此生見過的最風流倜儻的公子。”
“我自知自己的身世配不上耀眼如朝陽的少爺,但我愿做撲火的飛蛾,不顧生死地撲向少爺。”
顧北山敏銳地察覺到素鵑接下來的動作,后腳一撤迅速側過身去,讓素鵑撲了個空,硬生生摔倒在地上。
“夠了嗎?”顧北山已經有了新的對策,語氣平和甚至淡漠地說道。
“少爺為何如此絕情,難道我還比不上那醉花樓的藝妓嗎?”素鵑趴在地上,眼眶含滿淚珠。
“對不起,你確實比不上。”顧北山斬釘截鐵地說。
“你們只是見過幾面而已,互相都不甚熟悉,但我伺候了少爺十余年,沒有比鵑兒更了解少爺的人了。”
“我知道少爺喜歡喝青洱山加了三抹白糖的甜茶,最愛吃西市五味齋的紅酥杏仁餅,和樂肴軒的紫藤椰蓉糕,閑來無事喜歡寫字作詞。”
“累了總會倚在案邊吃水果,若內心煩悶愁苦,會躺在榻上出神。”
“雖然偶爾會有少爺的朋友叫著少爺出去耍鬧,但他們都不能算作少爺的知己。”
“凡是靠利益維持關系的人,終究會有摔破臉的時候。”
“他們都不如鵑兒懂少爺的心思,有我在是不會讓少爺因為這些事而心煩不安的。”
“我……”
“現在明明就是你在讓我心煩不安。”顧北山不留顏面地說道。
“你也知道,我已經有心上人了,所以不要再白費力氣了。”
“北山!求你再回憶一下這些年的生活,是不是鵑兒一直陪伴在少爺身邊?”
“放肆!北山是你能叫的?”顧北山氣得有些頭暈,眼前的事物開始變得模糊不清。
貼心服侍了自己十多年的丫鬟竟然對自己暗生情愫,這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又持續了多長時間?他不清楚,也無心過問,只希望能盡快擺脫這種不恰當的情感。
不恰當的情感?這樣的字眼是怎么從自己腦海里蹦出來的?
顧北山啊!你好好反思一下自己,半夜約青樓藝妓去空月亭談心,這難道是恰當的情感嗎?
真是可笑,原來自己是這樣兩面雙標的人。
顧北山捂著腦袋,手扶屏風側邊,指著門口說道:“你現在趕緊出去!管好你的心和嘴,要是今晚的事暴露出去任何一點,我定叫你白來這一生!”
心灰意冷的素鵑從地上慢慢爬起來,嗓間止不住地抽噎,她挪步來到門前,燭光正好掃亮她的半面臉龐和角落里的物品。
待她看清楚那里放置著的東西時,她突然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我明白少爺的意思,畢竟只有死人才不會開口。”
“但少爺也真是粗心啊,連傘都拿錯了。”
說罷,她推門而出。
屋里只剩下了額頭青筋繃起的顧北山,他緩緩移動視線,將目光聚焦到角落里的紙傘。
盡管燈光昏暗,但他還是可以清楚地辨別出來,那把傘,不是他的。
他恍然間苦笑兩聲,一陣強風吹過,房門轟然關閉。
…………
夜半,醉花樓。
下了馬車后,芩玉妝就一路小跑,經側門回到了后院的寢室里。
期間路過金鵲娘時,她只做了簡單的問安。
金鵲娘見芩玉妝這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也沒多過問,嘴角略微上揚,她知道芩玉妝是個聽話的孩子,肯定已經跟顧家那少爺一刀兩斷了。
她這么做不光是為了遵守醉花樓的章法,同樣也是避免與顧家產生較大的牽連。
萬一到時候有顧家的人找上門來,指責醉花樓的藝妓引誘他們家少爺,間接損壞顧家的聲譽,那可就麻煩大了。
芩玉妝進門后,迅速脫下了身上的蓑衣,把傘掛在墻邊,突然一抹別樣的色彩奪去了她的目光。
自己的紙傘是醉花樓工藝制作的,傘頂有紅色的特殊花紋,而面前這把傘上分明是青色的水墨畫……
糟了,與他分別時空月亭的光線太過昏暗,沒來得及辨清他遞過來的傘就匆匆離開了。
這下怎么辦?回來的路上有其他人看見了嗎?金鵲娘知道了會怎么想?
芩玉妝將傘迅速從墻上取下,藏于門扉一側的花瓶背后。
忙碌完幾件瑣事,她熄了房間的燈,靜靜地躺在床上,回想起路上王闞叔叔的話。
“春兒啊,有沒有照金鵲娘所說的辦?”
“嗯,金鵲娘和王叔囑咐的,春兒基本都辦到了。”
“好孩子,你要記住,身為醉花樓的藝妓,最需注重的一點就是不能與客官產生任何情感,無論對方是什么人。”
“我記住了,王叔。”
“想必你也看出來了,那顧家的二少爺喜歡上你了,光這一次拒絕可還不夠,日后他若再來,肯定還會點你,屆時你再旁敲側擊他,多幾次他就徹底死心了。”
“像他這種少爺,我王闞可是見的多了去了,我們醉花樓的姑娘個頂個的艷麗,有人動心乃是常態。”
“他們啊,都自命不凡,到處沾花惹草,這兒追著一個,那邊兒還釣著一個,啟發并進,一旦有了收獲,其他的就紛紛放棄。”
“別看他現在對你這么好,等他遇見更好的,你就淪為野花一朵了。”
“所以你要愛惜好自己,別輕易落入少爺們的陷阱。”
芩玉妝默默聽著,一言不發。
難道北山他真如王叔所說那樣嗎?
“剛剛在山下的時候,顧家少爺的馬夫又遞給我一封信箋,里面是幾張大額的銀票,少爺已經買下你的第二個‘榮花’位置了。”
芩玉妝依舊靜靜地聽著。
三更之時,京城大多數人家已酣然入睡。
巡夜的人手提燈籠,一邊打哈欠,一邊游走在大街小巷。
顧北山也意識模糊地躺在床上,即將進入夢鄉。
黑夜的寂靜被一陣落水聲打破,緊隨其后的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雜亂的腳步聲。
人群的喧嚷很快驚動了顧家的大家長以及顧北山。
三三兩兩的人群提著蠟燭或燈籠趕到異響傳出的地方。
顧北山扶著墻壁來到窗邊,紛亂的聲音離他很近,似乎就在門外不遠處。
他仔細聆聽,隱約聽到了幾個字眼:
“投水。”
“下人。”
“二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