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的京城街道浸泡在溫暖的橘黃色燈暈下,沿街高懸的彩絹燈籠隨風(fēng)輕輕搖晃。
盡管來時路上已經(jīng)提前窺探了不少節(jié)日的布景和準(zhǔn)備,但當(dāng)元夕盛世到來的那一剎那,還是會由衷地感慨人間的繁華美麗。
賣糖人的老翁蹲坐在青石階前,勺子里琥珀色的飴糖拉出誘人的細絲,吸引著精心打扮的姑娘們攥著銅錢往里擠去。
忽然聽得一陣脆響,雜耍的藝人將桶勺里的火漿拋撒向半空,稀碎的火星濺落在圍觀者身前,引得連連叫好。
【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護城河畔的枯樹上纏滿紅繩,年輕的書生們擠在猜燈謎的攤前,對著宣紙上的墨跡議論紛紛。
冗雜的人群擁擠在原本足夠?qū)掗煹慕值郎?,裹頭巾的壯漢舞弄著金黃色的龍燈緩慢前進,兩旁擁簇著郎才女貌的青年情侶。
其中一對男女互相攙挽著胳膊,女子清秀可愛,用充滿好奇的眼神觀望著周圍的新鮮事物,男子則儀態(tài)端莊,面帶笑容地看著活蹦亂跳的女子。
“哇!北山你看,是流星!”芩玉妝指著遠處竄上天空而又落下的火苗。
顧北山笑著解釋道:“那是打鐵花?!?/p>
“我還是第一次出門逛街呢!而且還是在上元節(jié)的夜晚!”芩玉妝興奮無比,兩鬢的發(fā)絲隨著她上下抖動。
“平時我們只有每月初一會在金鵲娘的帶領(lǐng)下,成群結(jié)隊地到路對面的霓裳衣坊去挑選衣物?!?/p>
“霓裳衣坊……他們家的綾羅綢緞大概是我們家經(jīng)營的羅綺閣供應(yīng)的。”
顧家的三大產(chǎn)業(yè),絲綢布料,粉黛胭脂,筆墨紙硯,樣樣物美價廉,廣受歡迎,風(fēng)靡全國各地,競爭力無與倫比。
“那我涂抹的胭脂估計也是北山家的了?!?/p>
北山伸出另一只手,大拇指劃過芩玉妝柔軟的臉蛋。
芩玉妝把頭一側(cè),嘟著嘴說:“哎呀你別抹了,都不均勻了。”
“玉妝,你知道嗎,你不用這些額外的修飾也同樣能勝過花魁吟芙三分,為什么不追求天然的美感呢?”
“這些都是醉花樓的規(guī)矩啦,我們服侍客人,總要把自己打扮得艷麗光彩?!闭f完,芩玉妝清澈的雙眼突然一亮,指著不遠處的一家店鋪問道:
“那是什么呀?看起來又能吃又能玩,好好看!”
顧北山順著她的手指望去,一名老翁正將一勺糖漿拉出長長的絲線,不一會兒便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喜鵲。
“是糖人,和甜甜的糖一樣。”顧北山神情有些悲哀,十六年來一直生活在京城的她,居然連大街上隨處可見的糖人都沒見過嗎?
她的活動范圍究竟有多少限制?離醉花樓最近的賣糖人的店鋪就是前面那一家,相隔不到五百米。
“哎呀北山你愣著干什么呀,快過來,我要嘗一嘗!”
顧北山回過神來,自己已經(jīng)被芩玉妝拽著向賣糖人的那邊擠去了。
他笑了笑,最起碼現(xiàn)在的芩玉妝在自己面前表現(xiàn)得無拘無束,擁有青春女子該有的蓬勃朝氣。
她已經(jīng)對自己完全放松了警惕,那自己也該用實際行動回應(yīng)這份信任,珍惜現(xiàn)在的每一分每一秒。
顧北山付了兩個人的錢,二人分別手持一個漂亮的糖色駿馬和梅花鹿,悠閑地走在街道上。
“再不吃一會兒到了賞花燈的地方,人群擁擠會把你的梅花鹿擠掉的?!鳖櫛鄙教嵝训馈?/p>
芩玉妝不語,只是彎著月牙似的眼眸,仔細觀賞著閃閃發(fā)光的糖人,隨后小心翼翼地在邊上咬了一口。
隨著人群涌動,前方的喧嘩聲愈來愈明亮,霓虹相間的花燈已經(jīng)綻放在街道兩側(cè)的樓閣屋檐,流光溢彩的牡丹燈將川流不息的街道映照成絢麗的星河。
【月色燈山滿帝都,香車寶蓋隘通衢】
芩玉妝也絲毫不用再顧忌自己的行為舉止是否符合嫻靜的女德,她踮起腳尖,仰著腦袋一蹦一蹦地向前觀望,耳墜上的玉珠珊珊搖動。
一個匆忙路過的行人不小心撞到了她的肩膀,還未吃完的半個梅花鹿糖人順著間隙,掉落在了人流當(dāng)中。
顧北山皺起眉毛尋找剛才那個粗魯之人的身影,而芩玉妝則抬起腦袋笑眼盈盈。
顧北山轉(zhuǎn)而輕笑一聲,用手帕為她拭去朱唇上沾滿的蜜糖。
喧天的鑼鼓逐漸淹沒人們的閑聊聲,元夕盛世的熱鬧氛圍燃燒到了頂峰。
顧北山護著芩玉妝避開推搡,來到護城河畔,衣袖交疊之處藏匿著交相緊握的十指。
“我們不接著去賞花燈了嗎?”芩玉妝側(cè)著腦袋,好奇地看著顧北山的雙眼。
“一會兒有比花燈更精彩的,我們要先搶占河邊最佳的觀賞位置。”
兩人沿著河邊緩慢前進,期間顧北山買了兩串糖葫蘆,三四塊琉璃糖糕,幾張紅酥杏仁餅……
不一會兒,原本饑腸轆轆的二人就感到一陣滿足的飽腹感。
此時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到了護城河邊,目光紛紛投向河流的上游。
只見夜幕下漆黑的流水徐徐泛起耀眼的光點,那些光點密密麻麻,互相碰撞,激蕩著向下游沖來。
少許,面前寬闊的護城河便被璀璨奪目的蓮花河燈所鋪滿,猶如一張金黃的漁網(wǎng),每根細線相交處都嵌著一顆發(fā)光的耀珠。
人們高聲歡呼著,向著同一個方向使勁搖動雙手。
【一燈河洛后,千礎(chǔ)剡湖間】
流動的金水震顫出層層漣漪,梅紅的花瓣如柳絮輕盈地在空中翻滾,飄落在河面上。
巨大的游船上,妝容艷麗的一位位女子手提花籃,向著兩岸的群眾撒去。
樂坊的姑娘們在敞開的高臺上彈奏著《喜鵲迎》《元宵令》《梅花慢》等一眾宮廷樂曲。
動人的旋律觸及著芩玉妝的內(nèi)心深處,這個來自青樓的藝妓第一次聽到宮廷樂師的演奏,由衷的羨慕與敬佩溢于言表。
“玉妝,等有朝一日我徹底脫離了家族的束縛,我會買下你的契約,你若喜歡,我可以把你送入朝中宮廷樂坊,接著彈奏琵琶?!?/p>
“我?憑我的技藝,恐怕宮廷不會要我吧?”芩玉妝雖然這么說著,但臉上依舊掛著笑容。
“怎么會?玉妝你要自信一些,你并不比她們差?!?/p>
燈火映襯著河邊二人的面孔,顧北山低頭俯瞰著芩玉妝纖長黑亮的睫毛。
后方一簇鐵花又竄上了天,她那張潔白無瑕的臉在爍火的輝映下,楚楚可愛。
游船樂坊漸漸遠去,人們又回到主街道上繼續(xù)享受元夕夜的美好。
顧北山帶著芩玉妝依舊靠著河岸前行,不遠處的一棵掛著紅綢的樹下,一群人聚集在那里貌似在猜燈謎。
“猜燈謎好玩嗎?”芩玉妝活潑地問道。
“大多數(shù)都很有趣,不過要動些腦子?!?/p>
“啊,我的腦子可不太好使,連背樂譜都很費力氣。”芩玉妝低下頭。
“沒關(guān)系,我來猜?!?/p>
兩人湊到猜燈謎的攤前,有人認(rèn)出是顧家的二少爺,連忙問好讓步。
攤主笑呵呵地看著這群青年絞盡腦汁卻如何都猜不出謎底,見顧北山出現(xiàn)在其中,恭敬道:
“誒呦!是山爺來啦!旁邊這位是……”經(jīng)此一問,周圍的人目光齊聚在芩玉妝身上,使得她一個勁地往后躲。
顧北山的一只手摟在她的腰間,笑著回應(yīng)說:“我人生中最可愛的一朵花。”
“哎嗨!山爺?shù)募t顏知己呀!二位要來猜燈謎嗎?”
“隨便玩玩。”
“請便!”攤主伸手指了指掛在頭頂?shù)囊淮?,每個花燈下方的流穗都系著一張紙條。
顧北山抓過來一個,上面寫道:
“炯炯明眸匿紅陽,日暮霞現(xiàn)隱玉光。頃刻人間兩相望,月牙灣處三螢芒。”
芩玉妝看后驚訝道:“北山,這比你給我寫的還要隱晦,那些詞有的我還是能讀懂的?!?/p>
“看著像拆字謎?!鳖櫛鄙奖砻孢€在分析這個燈謎,實則內(nèi)心流著汗在說:那看樣子我寫得是不是太淺顯了點?
“山爺啊,這個燈謎我們也看了好幾遍,只能解出其中一兩個字,總感覺謎底近在咫尺,但就是猜不出來?!?/p>
“是啊山爺,您博學(xué)廣才,滿腹經(jīng)綸,這個燈謎一定難不倒您!”
其他一眾學(xué)子隨聲附和道。
顧北山環(huán)顧四周,又低頭看了一眼燈謎,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那各位承讓了。”
“喲!看樣子山爺已經(jīng)猜出來了??!”攤主樂呵呵地說。
周圍人迅速安靜下來,顧北山不緊不慢地說出四個字:“一見傾心?!?/p>
寂靜持續(xù)了不過三秒,就有人拍手稱贊道:“妙?。∩綘斅敾劢^倫??!”
等眾人反應(yīng)過來為什么是“一見傾心”這個答案后,也跟著贊嘆不已。
顧北山?jīng)]有過多解釋,只是問道:“我這燈謎都猜出來了,閣下有什么獎勵嗎?”
“誒!有的有的!”攤主說著,從下面掏出兩個月牙似的粉紅晶石玉佩。
“這是用上好的西域和田羊脂玉加工而成的,兩個半圓正好能拼湊在一起,預(yù)示著二人心心相印,采蘭同心?!?/p>
“看在是少爺帶著心上人給鄙人的小攤增添光彩,這雙玉佩就當(dāng)做禮物贈予少爺二人了,祝您二位百年好合,福祿長安。”
顧北山和芩玉妝攜手走在街上,兩枚半月狀的玉佩系在腰間,與另一邊雙錢結(jié)相得益彰。
人在享受幸福之時,便會容易忘記時間的流逝,當(dāng)一切將要結(jié)束,驀然回首,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地感慨世道的無情。
街道上的人影相比一開始,減少了將近一半,稀稀疏疏的人群,使得道路不再擁擠。
夜半正時,顧北山送芩玉妝回到了醉花樓,在入門之前,顧北山把一路上買的點心飾品都塞給了芩玉妝。
玉妝肩上挎著一件鼓鼓囊囊的褡褳,兩只手和顧北山牽在一起,雙方都依依不舍。
“有北山陪著,今夜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晚?!庇捎谝呀?jīng)到了醉花樓門口,而還有好多話未說完,芩玉妝只能壓低了嗓音,怕被其他什么人聽到,尤其是金鵲娘和王闞。
“等再有機會,我?guī)闳ジh的地方,游山玩水,遠離世俗喧囂。”
“好啊,北山,我等你!”
顧北山不再猶豫,上前緊緊將芩玉妝抱在了懷中,她發(fā)梢上散發(fā)出的那縷茉莉清香正是來自顧家經(jīng)營的產(chǎn)業(yè)。
芩玉妝被這措不及防的擁抱嚇慌了神,如同被雨水打濕羽毛的雛鳥,在溫暖的懷抱中一動不動。
“北山……”
“哎呀這么巧?顧二少爺,我們又見面了?!?/p>
顧北山與芩玉妝分開,他抬頭凝望著對面的人。
上官清御兩只胳膊各摟著一個妖艷靚麗的藝妓,不如直接說是妓女,顧北山甚至能猜出她們二人都是醉蔭樓的女子。
“我本無意打擾你們二人的卿卿我我,但……見都見了,不打個招呼是不是說不過去呢?”
“春兒,你先回去吧,早些休息?!?/p>
“多謝少爺,小女子告辭了?!避擞駣y微躬行禮。
上官清御在身邊兩個女子身上拍了一下,三個姑娘一齊進了醉花樓。
“放心吧顧二少爺,我懂你,我上官清御剛才什么都沒看見?!?/p>
“上官公子言出必行,顧某感激不盡?!?/p>
上官清御不懷好意地走到顧北山身旁,湊到耳邊說:“但你可能不太懂我,凡是我?guī)偷娜耍还芩遣皇侵鲃右蟮?,都要支付一定的報酬。?/p>
“你說吧,要多少?”
“你看我像缺錢的人嗎?”上官清御反問。
“那你想要什么?”
“噓~”上官清御比了個禁聲的手勢,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不用麻煩你,我會自己拿走報酬的?!?/p>
顧北山不想再去理會這個貪得無厭之人,撩開了他的胳膊,丟下一句“公子再會”轉(zhuǎn)身離去。
上官清御看著他走遠的身影,扭頭進了醉花樓。
江心洲上的一男一女此時也擁抱在了一起。
芩玉妝從后面摟住顧北山的腰,二人都跪在地上保持著靜止的姿態(tài)。
現(xiàn)在他們心心相印,手足相連,兩人共同分擔(dān)斷情荊棘的赤痛感。
芩玉妝趴在顧北山的肩膀上,嘴唇微動:
“北山,其實我并不想去宮廷的樂坊,如果可以,我的琵琶只為你一人獨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