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電視傳來斷續的警報音。

“本縣沿海地區進入臺風三級預警狀態，預計今晚八點前后登陸，伴有強風暴雨，風速可達每小時百公里。請沿岸居民盡快完成避災準備。”

“又來了。”翔太站在廚房門口，盯著電視上那個不斷旋轉的紅色臺風眼，“這次很大。”

“臺風十四號。”美緒從后門進來，雨鞋上還沾著濕泥，“風向剛轉。村里廣播已經開始提醒斷電斷水的準備了。”

老屋子的門窗總是透風，尤其是祖屋的西側，那是朝海的方向，海浪拍打最猛的地方。每到夏末秋初，一年里總有那么兩三次，整個潮鳴町像是躲不過的考驗要來臨。

和子站在神龕前，焚香祈禱，嘴唇念著經文，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她像沒聽到任何警報一樣，依舊穿著她那件灰藍色和服，手中握著數珠，一下一下地捻。

“媽，您也該來幫忙釘窗了。”翔太走過去說。

她沒有回答，只是抬頭淡淡看了他一眼，“風雨自有神守護。”

“神可不會幫我們拉電線、買電池和燒開水。”美緒站在一旁，語氣比她弟更沖。

和子皺眉，看了女兒一眼，但還是沒回嘴。

早飯草草吃完后，家中進入一陣緊張的忙碌：翔太檢查了蓄電池、美緒幫芳江整理備用藥物和點滴袋，還準備了幾桶飲用水和手電筒；涼把二樓外墻的竹簾取下來，靠在院墻上；香織嬸從隔壁送來幾個罐頭和一把備用的瓦斯爐。

“今年這風怪得很，風口老變，別太相信電視說的方向。”香織嬸遞過東西時，說得特別慢，“你們家靠海，要小心。”

祖屋位于潮鳴町的最東側，正對著港口外的那段礁石海岸，那里向來是臺風首當其沖的位置。從家里榻榻米邊的那扇窗，能看到海面翻騰。風一大，浪會直接打到臺階腳下。

下午三點，天光忽然沉了下來。烏云低壓，像整片天都要塌下來似的。

“翔太，那邊窗子我們還沒釘。”美緒站在走廊盡頭，指著客廳外那扇搖晃得厲害的玻璃窗。

翔太背著工具袋，拿了幾根厚實木板，從倉庫里走出來。他們兩個分頭固定窗框，一人按住，一人釘釘子。風穿過長廊，吹得每一下錘子聲都顯得沉重。

“我以前最怕臺風天。”翔太忽然說。

“為什么？”

“怕家里會裂開。”他說得很輕，“小時候總覺得，風這么大，會不會有一天把墻都吹倒。”

美緒停了一下，盯著他手里的鐵錘。

“但這次不是了？”她問。

翔太看了她一眼，眼里有種凝重之后的溫柔。

“有你們在，不怕了。”

她沒回應，只是把最后一根釘子狠狠敲進木板。兩人并肩站在封住的窗邊，彼此沉默了一會兒。遠處的潮聲在這片封閉里成了一種遙遠的脈動，像是巨獸在睡夢中翻身。

屋內燈忽明忽暗。電壓開始不穩。

廚房里，芳江在清洗備用湯鍋，一邊念念有詞：“煮一鍋飯，多放點水，等會就能熱粥吃。”

涼走進來，手上拿著幾塊塑料布，“我去檢查天窗，免得晚上漏水。”

“等一下。”美緒攔住他，從旁邊抽出一塊舊雨衣，“你穿這個，上次漏水你全身濕了三天。”

涼看著那件舊得褪色的黃色雨衣，嘴角勾起一點笑，“你還記得。”

“我記得你感冒發燒還不肯吃藥，是我媽拿掃帚追著你。”

翔太在一旁笑了，“那時候她可怕得很，現在還不是天天誦經不干正事。”

這句話傳進了和子的耳朵。

她放下數珠，走過來，語氣帶著冷意：“你說誰不干正事？”

客廳頓時沉下來。

翔太抬頭，臉上的輕松收了回去，“媽，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

“你們現在一個個都以為自己了不起了。”和子聲音升高，“臺風又怎樣？有神明，災難自然會退。你們不懂信仰，不懂因果，才一直覺得什么都靠自己！”

“那我們靠信仰，能阻止海水進門嗎？”美緒忍不住頂了回去，“媽，您一直都這樣。人都病成那樣了，您還在講‘罪’。您不是擔心隼人，您是怕別人知道家里出了個‘怪物’。”

“住口！”和子眼神驟然變冷，“你一點都不像你外祖父。你從東京回來，帶的是冷漠、諷刺，還有這些骯臟的邏輯！”

“媽！”翔太喊了一聲，拉住她，“別在這個時候吵。”

“吵？我是在教你們。不然家會垮，魂會散！”她指著木板封住的窗戶，“你們以為自己把門窗關上了就安全了？錯。風災最怕的，不是風，而是人心不正。”

沒人說話。

芳江從廚房走出來，輕輕拍了拍和子的手臂，“夠了，阿和。別再說了。”

和子定定看了母親一眼，忽然像泄了氣，轉身回了樓上。

屋內陷入一種低氣壓。

風聲此刻已經響徹整個屋子，像尖銳的笛鳴，時不時有海鳥嘶啞地叫著，從高空掠過。

窗外，第一陣驟雨開始砸下，如暴徒的拳頭敲打木板。

客廳天花板的一盞燈嗞的一聲滅了，接著整棟屋子的電流短暫跳閘，再次亮起時，光已經比之前暗了幾分。

“今晚恐怕睡不安穩了。”涼說。

“我們輪班。”翔太看著大家，“我和美緒先守前半夜，你和芳江嬸后半夜。”

“那我呢？”芳江說，“你們不要以為我老了就能放過我。”

“我們哪敢。”翔太笑著說，“嬸你明天要負責做早餐，今晚還是先好好歇著。”

他們開始清點物資，把飲用水和藥品放到靠內側的房間，美緒把氧氣機的備用電池測試了一遍，翔太則反復檢查每一扇窗戶的密封情況。

風暴還未完全登場，但人心已然翻涌。

美緒站在被釘死的窗前，手貼著木板。她仿佛能聽見外面那些浪潮正以更高的節奏逼近，像要將整個潮鳴町的隱秘往事，一齊掀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