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鴻權大師端坐在蒲團之上，眼簾低垂，手中的念珠捻動得極慢，仿佛不是在計數，而是在丈量著某種無形的時間與空間。那間靜室之內，檀香裊裊，卻壓不住空氣中彌漫的焦灼與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心悸的雷霆氣息。聶紫蘭的話音落下，靜室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只有窗外風拂過竹葉的沙沙聲，像是在為這荒唐又危險的境遇伴奏。
許久，寧鴻權大師才緩緩睜開眼，那雙看似渾濁的老眸中，此刻卻精光四射，仿佛能洞穿人心，直視神魂。他沒有直接回答聶紫蘭的問題，而是將目光轉向了一旁一直抱著手臂、嘴角噙著一抹玩味笑意的復航公子。
“復航公子，”寧鴻權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你方才說，想將那‘東西’留著當寵物？”
復航公子聞言，非但沒有收斂，反而笑得更開了，他一襲錦衣華服，在這古樸的靜室中顯得格格不入，卻又自成一派風流。“大師，您看，這天地間奇珍異獸何其多，能降服一尊雷神為己所用，哪怕是殘缺的、不聽話的，那也是何等的快意？想想看，我帶著它去游獵，一聲令下，雷霆萬鈞，劈山開路，震懾宵小，豈不比那些鷹犬猛禽威風百倍？”
“荒謬！”寧鴻權大師一聲輕喝，雖不甚響亮，卻如暮鼓晨鐘，震得復航公子臉上的笑容都僵了一瞬。“公子，你只看到了它的神威，卻未曾想過它的本質。那不是凡間的猛獸，而是執掌天罰的神祇殘念。它的力量源于秩序與毀滅，你以凡俗之心，欲行駕馭之事，無異于稚子抱火，寢于積薪之下。一旦其神智完全被狂暴吞噬，或是引來天道反噬，莫說是你，便是這方圓百里的生靈，恐怕都將化為焦土。你想要的寵物，會是你與所有人的催命符。”
復航公子的臉色微微一變，他雖行事乖張，卻非愚鈍之輩，寧鴻權大師的警告分量極重，讓他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那個看似新奇有趣的想法。
寧鴻權大師這才將目光重新落回聶紫蘭身上，她的臉色蒼白，嘴唇緊抿，額角甚至有細密的汗珠滲出，顯然正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那痛苦并非來自外傷，而是源自內里，仿佛她的血肉之軀，正在被某種狂暴的能量從內部一點點地撕裂、焚燒。
“聶施主，”寧鴻權的語氣緩和了些，帶著一絲悲憫，“你說老衲不是開玩笑，老衲自然知道。你身上的氣息，老衲一進門便已察覺。那不是簡單的‘請神上身’，而是……‘神祇寄胎’。你與那雷神，已經不僅僅是施法者與神靈的關系，你們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是一體了。”
聶紫蘭的身體猛地一顫，眼中閃過一絲絕望與恐懼。“大師……您果然看出來了。那日道觀，妖物兇悍，我們三人性命垂危，我情急之下，以祖傳的‘通神引血秘法’強行溝通雷神。原本說好的‘三章’：一，只降雷霆，不顯神形；二，只誅妖邪，不傷無辜；三，事成之后，神返天庭，凡塵兩清。可那雷神降下時，威勢遠超想象，它似乎被那妖物的邪氣激怒，更像是被我的秘法從沉睡中強行喚醒，帶著一股被冒犯的滔天怒火。它根本不聽我的約束，一擊之下，妖物固然化為飛灰，可那股狂暴的雷靈之力，卻……卻順著我的秘法通道，倒灌而入，侵占了我的神府，寄居在我的肉身里。”
她痛苦地捂住胸口，那里，她的心臟正在以一種非人的頻率搏動，每一次跳動，都仿佛有細小的電光在她皮膚下游走。“它現在就像一頭被困在我身體里的猛獸。時而沉睡，讓我得以喘息；時而暴走，便讓我如遭萬雷噬體。我的經脈正在被雷霆之力反復淬煉，卻又因為我的凡胎俗骨無法承受而寸寸斷裂，再自行愈合，如此循環往復，生不如死。大師說‘得道太慢，肉身受不了’，正是此理。這雷神之力，本就是天地間最霸道、最純粹的力量之一，尋常修士欲引一絲入體都需百年苦修，筑就道基。而我，卻是在一夜之間，將一尊神祇的‘核’吞了下去。我的肉身，就是那最脆弱的容器，早已不堪重負。”
“所以，你才來求老衲。”寧鴻權大師嘆了口氣，“你想讓老衲幫你，要么將這雷神殘念徹底驅逐，要么……幫你‘得道’，讓你的肉身能與這力量匹配。”
聶紫蘭抬起頭，眼中滿是希冀與懇求：“求大師指點迷津！”
寧鴻權大師沉吟片刻，站起身，負手在靜室中踱步。“要驅逐，并非不可。但方法極其兇險。那雷神已與你神魂交融，強行剝離，無異于將你的靈魂活生生撕下一半。你或會當場魂飛魄散，或會變成一具沒有意識的行尸走肉。即便僥幸成功，那被驅逐的雷神殘念，因失去了容器，必將徹底暴走，化為一場無差別毀滅的‘天罰雷災’，此地將再無生靈。此乃‘兩敗俱傷，玉石俱焚’之下策。”
聶紫蘭的心沉了下去。
“那么，另一條路呢？”復航公子反而來了興趣，“大師所說的‘得道’，又是何解？”
寧鴻權大師停下腳步，目光深邃地望著兩人：“另一條路，便是‘順天應人，以身為爐，鑄就不滅雷身’。簡單來說，就是不再抗拒，反而主動引導這股力量。以你的肉身為丹爐，以你的神念為火候，以你的精血為藥引，將這狂暴的雷神之力，一點一滴地煉化，最終，將其徹底融入你的每一寸骨骼，每一條經脈，乃至每一個細胞。當煉化完成之時，你將不再是聶紫蘭，或者說，你將是一個全新的聶紫蘭——一個半人半神，身負雷神之力的存在。你的肉身，將堅逾神鐵，不懼水火；你的速度，將快如閃電，日行萬里；你的力量，將引動天威，言出法隨。到那時，什么‘約法三章’，什么神祇意志，都將由你主宰。你，就是新的‘行走的雷神’。”
這番話，充滿了無上的誘惑，聽得復航公子都熱血沸騰，眼中放光。這比當寵物威風多了，這簡直是成為神祇本身！
然而，聶紫蘭卻顫抖著聲音問：“大師……這……這要付出什么代價？”
“代價？”寧鴻權大師苦笑一聲，“代價就是你的‘人’性。煉化神力的過程，是一場與天爭、與神斗的豪賭。首先，是極致的痛苦。你如今所受的萬雷噬體，與之相比，不過是春風拂面。在煉化的關鍵節點，你會經歷‘雷劫焚心’、‘神魂裂變’之苦，每一次都是九死一生。其次，是情感的剝離。雷神之力代表著至剛至陽，代表著無情的天罰。隨著煉化加深，你的七情六欲會被不斷沖刷、磨滅。你會逐漸失去喜怒哀樂，失去對凡塵俗世的眷戀，變得冷漠、威嚴，如同真正的神祇，高高在上，俯瞰眾生。你的親人、朋友，在你眼中將再無區別，都只是渺小的螻蟻。你將獲得永恒的生命與無上的力量，卻會永遠失去作為一個‘人’的溫暖與羈絆。”
靜室內再次陷入死寂。
復航公子臉上的興奮之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雜的敬畏。他看著聶紫蘭，第一次覺得這個女人正在走一條他連想都不敢想的道路。
聶紫蘭則呆立在原地，腦海中閃過父母的臉龐，閃過與同門嬉笑打鬧的場景，閃過春日里花開的香氣，冬日里炭火的溫暖。那些構成她生命的一切美好，都將被這冰冷的力量所取代嗎？成為一個強大卻孤獨的怪物，真的比死去更好嗎？
可是……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皮膚下，電光依舊在不安分地閃爍。她知道，自己沒有選擇。驅逐是死，不煉化也是死，遲早會被這股力量撐爆。與其毫無意義地死去，甚至牽連無辜，不如……賭上一切，去走那條通往神座，卻注定孤寂的路。
“大師……”聶紫蘭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我……我選擇第二條路。請您教我，如何‘以身為爐’。”
寧鴻權大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中，有贊賞，有惋惜，更有一種看透世事的蒼涼。“好，好一個聶紫蘭。既然你已下定決心，老衲便助你這一臂之力。不過，此事非同小可，需尋一處靈氣充裕、地脈堅固之所，方能開始。而且，在煉化期間，你需要有人護法，以防外界干擾，更要在你神智被雷神意志吞噬時，將你喚醒。”
他轉向復航公子：“復航公子，你方才亦有心于此事。如今，聶施主選擇了這條最艱難的路，你可愿助她一臂之力？此等功德，非同小可。”
復航公子收起了所有玩世不恭的神色，鄭重地一抱拳：“大師但說無妨，復航雖不才，愿盡綿薄之力。”
“很好。”寧鴻權大師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三日后，月圓之夜，正是天地間陰陽交匯、雷霆之力最活躍之時。我們便去城東三百里外的‘天雷谷’。那里是上古雷神隕落之地，地脈中蘊含著最精純的雷靈之氣，最適合聶施主煉化神力。這三日，你需靜心調息，將身心狀態調整到最佳。而你要準備的，不是法器，不是符咒，而是一顆……向死而生，永不言棄的道心。”
聶紫蘭和復航公子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們知道，從這一刻起，一段波瀾壯闊、兇險莫測的旅程，已然拉開了序幕。那道觀中失效的“約法三章”，不過是這場神與人、凡與圣、存與滅的宏大史詩，一個微不足道的開端。而聶紫蘭的未來，究竟是成為掌控雷霆的新神，還是被雷霆吞噬的灰燼，一切，都將在三日后，于天雷谷中，見分曉。窗外，天色不知何時已陰沉下來，遠方的天際，隱隱有雷聲滾動，仿佛是那沉睡在她體內的神祇，聽到了自己的命運，發出了低沉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