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城東的相府,如同一頭蟄伏的巨獸,在初冬的晨光中顯露出它沉默而威嚴的輪廓。烏沉沉的高墻仿佛沒有盡頭,壓得人喘不過氣。朱漆大門緊閉,門楣高懸的“文信侯府”匾額在稀薄的陽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門前兩列身著皮甲、手持長戟的衛兵,如同泥塑木雕,眼神銳利地掃視著每一個試圖靠近的身影,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漠然??諝饫飶浡环N無形的壓迫,混雜著遠處市井的喧囂、車輪碾過石板的轆轆聲,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屬于權力中心的冰冷氣息。
秦薇跟在羋梁身后,腳步踩在冰冷的石板路上,每一步都像踏在懸空的鋼絲上。昨夜庫房里那架新織機帶來的短暫力量感,在踏入這片區域時,如同被戳破的氣泡,瞬間消散,只剩下沉甸甸的、名為“現實”的冰冷。
她身上是唯一一件漿洗得發白、卻依舊顯得過于單薄的細麻深衣,勉強維持著貴女最后的體面。頸側那道被斷磚棱角硌出的紅痕尚未完全消退,在領口的遮掩下若隱若現,像一道無聲的烙印,提醒著昨日的屈辱與掙扎。她微微垂著頭,目光卻并未真正低垂,而是透過濃密的眼睫,如同最隱蔽的探針,冷靜地掃描著這座象征帝國權力巔峰之一的府邸。
高墻深院,甲士林立,往來仆役步履匆匆,神色恭謹中帶著不易察覺的緊張。羋梁佝僂著背,手里緊緊攥著那卷用新織的細麻布精心包裹的巫醫帛書,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臉上的諂媚和緊張幾乎要溢出來,與這府邸的森嚴格格不入。秦薇的心一點點往下沉。父親這副姿態,在這群狼環伺之地,無異于將“可欺”二字刻在腦門上。
“站??!相府重地,閑人勿近!”一名衛兵上前一步,長戟的鋒刃斜斜指向地面,擋住了去路,聲音冰冷得像這初冬的晨風。
羋梁嚇得一哆嗦,慌忙躬身,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軍…軍爺容稟!小人是羋梁,有…有家傳古物,欲獻于相爺!煩請通傳…通傳李斯先生!是…是李先生指點小人前來的!”他語無倫次,將李斯的名字當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高高舉起。
衛兵冷峻的目光掃過羋梁和他身后低眉順眼的秦薇,尤其是在秦薇那過于簡樸的衣著上停留了一瞬,眼神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但他顯然知道李斯是相府門客,雖非核心,卻也非無名之輩。他略一沉吟,對旁邊另一名衛兵低語幾句。那名衛兵轉身,推開側邊一扇沉重的角門,身影消失在門內。
等待的時間并不長,卻格外煎熬。寒風卷過空曠的門前地,吹得秦薇裸露的脖頸一陣刺痛。她緊抿著嘴唇,將所有的情緒都死死壓進心底,只留下最外層的平靜,如同一潭不起波瀾的冰湖。羋梁則如同熱鍋上的螞蟻,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攥著布卷的手抖個不停。
角門再次開啟,出來的卻不是李斯,而是一個穿著青色深衣、頭戴方巾的中年文士。他面容清瘦,顴骨微凸,細長的眼睛微微瞇著,帶著一種審視的、近乎刻薄的光芒。他踱著方步出來,目光先在羋梁身上一掠而過,如同掃過一件無足輕重的物品,隨即落在秦薇身上,那目光像帶著倒鉤,細細刮過她素凈的臉龐、簡樸的衣著,最后停留在她低垂的眼簾上。
“羋公?”他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絲刻意拉長的腔調,顯得有些油滑,“李先生公務繁忙,特命在下司空馬前來相迎。相爺廣納百家之言,搜羅天下奇物,羋公所獻何物?不妨讓在下一觀?”他伸出手,姿態看似客氣,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強勢。
羋梁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慌忙將手中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布卷遞了過去,臉上堆滿了討好的笑容:“有勞先生!有勞先生!此乃…此乃家傳楚地巫醫圖譜,甚是古舊,或有…或有可取之處?”
司空馬接過布卷,卻并未急著打開,兩根手指捻了捻包裹的細麻布,眼中閃過一絲異色。這布…質地均勻細密,遠勝尋常麻布。他不動聲色地解開布結,動作帶著一種文人特有的、慢條斯理的優雅。那卷破舊的巫醫帛書露了出來。
他展開帛書,目光落在那些扭曲的朱砂圖案和潦草的楚地文字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逎?,無用。他心中冷笑。這種東西,不過是些裝神弄鬼的糟粕,若非李先生特意吩咐……他抬起眼皮,再次看向秦薇,這次的目光里多了幾分探究和審視。羋家?沒落得只剩空殼的楚系旁支。這女子,就是昨日以死相抗、被李先生“隨手”救下的那個?倒是有幾分顏色,可惜身份太低。
“嗯…”司空馬拖長了調子,指尖在帛書邊緣磨損處摩挲著,語氣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敷衍,“確是古物,有些年頭了。羋公有心了。相爺日理萬機,此等雜學之物,恐難入法眼。不過李先生既引薦了,在下便代為收下,或可錄入《呂覽》‘方技’篇末,也算羋公一份心意?!彼麑⒉瘯S意卷起,仿佛那只是一卷不值錢的廢紙,便要轉身。
羋梁的臉色瞬間煞白。錄入《呂覽》篇末?那便是連個署名都混不上了!這與昨日姚福的強奪又有何異?他嘴唇哆嗦著,求助般地看向秦薇,眼神里充滿了絕望。
就在司空馬轉身的剎那,一個低沉而平穩的聲音自身后響起,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寒風:
“先生且慢?!?/p>
司空馬腳步一頓,有些詫異地回頭。
開口的是秦薇。她依舊微垂著頭,姿態謙卑,但方才那刻意壓低的嗓音已恢復了原本的清越,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她上前半步,并未看司空馬手中的帛書,反而指向相府西側院墻外那條繁忙的官道。那里,幾輛裝載著沉重木箱的牛車正艱難地駛過,車輪在石板路上發出沉悶的呻吟,旁邊跟著兩名手持符節、神色疲憊的信使,正催促著車夫加快速度。
“先生請看,”秦薇的聲音平靜無波,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咸陽至邯鄲,千里之遙,軍情如火。然驛車沉重,信使疲憊,沿途換馬、驗符、交接,耽擱甚多。更有甚者,或遇山洪斷路,或遇盜匪劫掠,縱使信使星夜兼程,緊急軍報抵達相爺案頭,往往已是數日之后,戰機稍縱即逝?!?/p>
她的語速不快,吐字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在司空馬心中漾開一圈圈意外的漣漪。他細長的眼睛瞇得更緊了,重新審視著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她竟然在談論軍國驛傳?這豈是閨閣女子該議之事?
秦薇仿佛沒看到司空馬眼中的驚疑和審視,她的目光依舊落在官道上那緩慢移動的車隊上,繼續道:“尋常家書、商旅文書,慢些也就罷了。然軍情、密報,關乎邦國存亡,豈能與凡俗之物等同?若遇十萬火急之事,如邊關告急、敵國異動,卻因驛路遲滯而貽誤,豈非國之憾事?”
她微微停頓,終于抬起眼簾,目光平靜地迎上司空馬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興趣的眼神,緩緩道:“小女子斗膽,有一淺見。何不仿效軍中虎符‘陰陽相合’之法,于驛站傳信之中,亦行‘分級加密,快慢分道’之制?”
“分級加密?快慢分道?”司空馬下意識地重復了一句,眉頭擰緊,眼神中的審視瞬間被一種職業性的專注所取代。這兩個詞組合在一起,透出一種他從未聽聞、卻隱隱感到切中要害的銳利。
“正是。”秦薇微微頷首,姿態依舊謙恭,但言語間卻透出一種不容置疑的清晰邏輯,“其一,按文書緊要程度,分‘天’、‘地’、‘人’三等?!臁旨?,唯軍情密報、君王詔令可擔,以特殊符節封印,驛卒見符,無論晝夜,換馬不換人,一站直抵下一核心大驛,沿途所有驛站、關卡,見符放行,不得有片刻延誤!遇山崩路阻,可征調民夫即刻清障,或由精干信使背負,翻山越嶺亦須送達!此謂‘快道’?!?/p>
司空馬聽得心頭劇震!換馬不換人!一站直達!征調民夫清障!這簡直是…不顧一切的速度!但細細想來,若只為那最頂級的軍國大事,這瘋狂的速度背后,蘊含的是何等可怕的效率?他握著帛書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了。
“其二,”秦薇的聲音繼續流淌,如同冰泉擊石,“所謂‘加密’,非是巫祝秘術,而是效法虎符之‘驗合’。‘天’字文書,非獨用一符??芍啤帯ⅰ枴p符,一隨文書,一由發信之將或重臣執掌。文書抵達下一核心大驛,驛丞需立即派人持‘陽符’快馬返回上一驛站,與發信人所留存根‘陰符’相驗!兩符相合,紋路密齒無差,方可確認文書未遭篡改、調換,信使身份無偽!此驗符過程,可與信使換馬休整同時進行,不誤行程。若有差池,立時鎖拿信使,飛報咸陽!”
“陰符…陽符…驛站驗合…”司空馬喃喃自語,細長的眼睛里精光爆閃!這法子…簡直是為這混亂的驛傳體系量身定做的鎖鏈!速度與安全并重!利用現有驛站網絡,卻將其效能提升到極致!他浸淫文書律令多年,深知當下驛傳弊病——遲緩、混亂、信息易被攔截篡改。而這女子寥寥數語,竟如庖丁解牛,直指核心,提出了一套看似簡單、實則環環相扣、極具操作性的解決方案!這絕非一個深閨女子能憑空想出的!
他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臉上卻努力維持著平靜,只是那審視的目光已徹底轉變為一種灼熱的探究和評估。他向前微微傾身,語氣第一次帶上了真正的重視,而非敷衍:“秦薇娘子此議…倒是別出心裁。只是,這‘分級’之權由誰而定?‘加密’符節又如何確保不被仿制?驛站見‘天’符即放行,若遇宵小偽造,豈非大亂?”
秦薇心中冷笑。果然老狐貍,立刻抓住了可能的漏洞。她不慌不忙,依舊用那平靜無波的語調回答:“先生所慮極是。分級之權,自當收歸中樞,由相府或大王親信重臣執掌發放‘天’、‘地’符節之權柄,嚴控數量,登記造冊。符節本身,可選用特殊材質,輔以復雜且唯一的刻紋,并定期更換密匙圖樣,由中樞掌握,下發各核心驛站驛丞密存。仿制?談何容易。至于驛丞驗符放行之責,當輔以重典。若因延誤導致軍情貽誤,驛丞及所屬驛站上下,連坐重罰!反之,若及時送達重大軍情,立大功者,重賞!賞罰分明,方能使令行禁止?!?/p>
連坐!重賞!司空馬心中最后一絲疑慮也被這狠辣而有效的補充砸得粉碎。賞罰驅動,這是商君法家精髓!這女子竟運用得如此純熟!他看著眼前這張年輕卻過分平靜的臉龐,第一次感到一種深不可測的寒意。這絕非什么家傳雜學能解釋的!她背后…難道真有什么?
“精彩!”一個清冷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忽然從側門內傳來。
秦薇心頭猛地一跳!這聲音…
只見李斯不知何時已悄然立在門內陰影處,一身半舊的玄色深衣,身形瘦削,如同融入背景的一道墨痕。他緩步走出,臉上帶著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出的笑意,目光卻銳利如鷹隼,直直落在秦薇身上,仿佛要將她由內而外徹底洞穿。
“司空兄,”李斯對著司空馬微微頷首,語氣平淡,“秦薇娘子此策,切中驛傳積弊,條理清晰,法度森嚴,頗合相爺‘雜取百家,務求實用’之要旨。依我看,此策遠勝那卷故紙圖譜?!彼哪抗鈷哌^司空馬手中那卷被冷落多時的巫醫帛書,意思不言而喻。
司空馬瞬間明白了李斯的暗示,心中雖因獻策被截而有些不甘,但更多的是驚疑不定。他立刻換上恭敬神色,將帛書雙手遞給李斯:“李先生慧眼!此策確實精妙,在下嘆服。只是…相爺日理萬機,此等具體方略,是否由我等門客先行整理,再擇機…”
“無妨?!崩钏菇舆^帛書,看也沒看,隨手遞給身后一名侍立的仆役,目光卻始終鎖在秦薇身上,那眼神仿佛在掂量一件奇貨的價值。“此策既出秦薇娘子之口,自當由其親自謄錄清楚,附上細則。相爺最喜躬親實務,或會垂詢細節。”他頓了頓,嘴角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加深了些許,轉向秦薇,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秦薇娘子,相府尚缺幾名整理文書、謄錄典籍的雜役。不知娘子可愿屈就?也好就近,為相爺詳述此‘分級加密,快慢分道’之制?”
雜役?!
羋梁在一旁聽得幾乎要暈厥!他獻寶是為了攀附,女兒卻要去當雜役?這…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秦薇的心卻在李斯話音落下的瞬間沉靜了下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不再起波瀾。她清晰地看到了那雙深邃眼眸底下的算計。什么親自謄錄,什么就近詳述?不過是李斯要將她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變數”納入掌控的借口!將她置于呂不韋眼皮底下,置于這相府森嚴的網中,觀察,利用,必要時…抹除。
獻策?那驛傳之策不過是她為了保住帛書、引起真正重視而拋出的敲門磚。她賭的就是李斯這種野心家對“奇貨”的敏銳嗅覺。如今,門是敲開了,代價卻是將自己送入這龍潭虎穴。
她緩緩抬起頭,迎著李斯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臉上沒有羋梁的屈辱和驚惶,只有一種近乎認命的平靜。她微微屈膝,行了一個無可挑剔、卻毫無溫度的禮節,聲音清晰而恭順:
“承蒙先生抬愛。秦薇…愿往?!?/p>
“好?!崩钏裹c了點頭,臉上那絲極淡的笑意終于清晰了些許,卻更顯冰冷。他不再看羋梁,轉身對司空馬道:“司空兄,勞煩你帶秦薇娘子去‘積微堂’安置,告知管事,按三等書佐份例供給?!闭f罷,他玄色的衣袖一拂,轉身便走,身影很快消失在深不見底的回廊陰影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司空馬看著李斯消失的方向,又看看眼前這個垂首肅立、平靜得可怕的女子,心中五味雜陳。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那份被輕視的不甘,轉向秦薇,語氣復雜:“秦薇娘子,請隨我來吧?!?/p>
秦薇最后看了一眼呆若木雞、臉色灰敗的父親羋梁,眼神平靜無波,沒有告別,沒有安慰。她轉過身,跟在司空馬身后,邁過了那道烏沉沉、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相府角門。
沉重的木門在身后緩緩合攏,發出沉悶的“吱呀”聲,隔絕了門外父親絕望的目光和寒冷的陽光。門內,是幽深曲折的回廊,光線晦暗,空氣中彌漫著舊竹簡、墨汁和一種陳年木料混合的、帶著腐朽氣息的冷香。
回廊兩側,是一間間緊閉的房門,隱約可聞里面傳來激烈的辯論聲、竹簡的翻閱聲、或是筆尖刮過簡牘的沙沙聲。這里,就是呂不韋編纂《呂氏春秋》、匯聚天下英才的“積微堂”?權力的觸角在此延伸,思想的碰撞在此激蕩,而她,秦薇,一個頂著沒落貴女頭銜的現代靈魂,將作為最低等的“三等書佐雜役”,成為這架龐大機器上一顆微不足道、隨時可以被替換或碾碎的螺絲。
司空馬在前面帶路,腳步不快。他似乎想說什么,最終還是沉默。只有他腰間佩戴的玉組佩隨著步伐發出輕微而規律的叮當聲,在這寂靜的回廊里顯得格外清晰,像是某種冰冷的計時器。
秦薇的目光掃過兩旁緊閉的門扉,掃過回廊盡頭那更深邃的黑暗。她頸側的紅痕在晦暗的光線下隱隱作痛,提醒著她昨日的生死一線。而此刻,踏入這相府,不過是踏入了另一個更大、更危險的生死場。
獻出了驛傳策,保住了巫醫帛書,代價是自由。
李斯那洞悉一切、如同評估貨物般的眼神再次浮現腦海。
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
她微微攥緊了藏在寬大袖袍下的手,指尖冰涼。
雜役?
她嘴角勾起一絲無人察覺的、冰冷的弧度。
那就從這里開始吧。
在這權力的縫隙里,用這雙曾抓起斷磚的手,去抓住更多能讓她活下去、站起來的籌碼。
腳下的石板路冰冷堅硬,每一步,都踏在深淵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