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涼夜棲身
路憫對這幾日迷路的事情,心里已產生了芥蒂,于是他先是在渡口的驛站,和驛站老板找了一個可靠的送信人。他將那小小一瓶銀蛇膽塞入了信封中,并給了送信小哥一筆不菲的報酬,拜托他以最快的速度將信送到病者家中。
暮色漸漸浸染了整座檀城。檀城一面靠山,三面環水,所以也稱水城。水城的夜晚也相較的寒涼露重。
路憫站在巷口,望著眼前蕭索的景象,這才驚覺自己竟走到了檀城不知名的荒僻一隅。與方才燈火輝煌的街市相比,此處仿佛被繁華遺棄的角落,連月光都吝嗇地不肯多施舍幾分光亮。
巷口僅有一間簡易的茶館,茶館孤零零地亮著昏黃的燈光,破舊的招牌在夜風中搖曳,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像是隨時都可能會從腐朽的繩索上墜落。
路憫走到了茶館門口的桌椅板凳前坐下,一股陳舊的茶香,混合著木頭腐朽的氣息撲面而來。
“客官喝點什么?“掌柜的,是個佝僂著背的老人。
“一碗素面,一壺熱茶。謝謝。“
素面和茶水很快就端上來了,清湯寡水里飄著幾根蔫黃的菜葉。熱氣在冰涼的空氣中迅速消散,路憫小口啜飲著苦澀的茶水,聽著后廚傳來碗筷碰撞的清脆聲響。掌柜的一邊收拾,一邊用渾濁的眼睛,不時的打量這個深夜獨行的年輕人。
打烊時分,老人見他仍坐著不動,布滿皺紋的臉上閃過一絲了然。他默默地取下一盞燈籠,燈芯在紙糊的燈罩中跳動著微弱無力的光芒。
“門口有堆干草,將就一晚吧。“來人的聲音里帶著幾分過來人的體諒。
“謝謝。”路憫接過燈籠,再次道謝。
夜風掠過河面,裹挾著水汽的寒意直透入骨髓。路憫蜷縮在茶館檐下的干草堆里,擱在一旁的燈籠的光暈,在風中搖曳不定,將他單薄的身影投在斑駁的墻面上。
遠處傳來河水拍岸的聲響,近處是麻繩與木桿摩擦的吱嘎聲,還有那塊搖搖欲墜的招牌不時拍打墻面的悶響。
他裹緊單薄的衣衫,聽著自己牙齒不受控制地打顫的聲音。這一夜格外漫長,每一刻都像是被拉長了的琴弦,在寒風中發出痛苦的呻吟。細聽之下這夜里的氣氛愈發的詭譎的可怖,此刻的他在心中暗暗發誓,再不會讓自己陷入這般無助的境地。
晨光初現時,路憫就已醒來并起身整理好自己,將燈籠完好的歸還給了晨時來開門的老人。他依舊點了一份和昨夜一樣的吃食,一碗素面和一壺熱茶。他吃好離開之時,特地的在粗陶碗旁,多放了幾枚銅錢。
已然丟失了方向的路憫,一路詢問而去,終于他停在了一處巷弄深處,按照剛才給他指路的人的描述,前面就是他的姑父家了。可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心中不是滋味,只見一座掛著白燈籠的院落靜靜佇立在他的眼前,晨風拂過時,素白的燈籠輕輕搖曳,像兩朵將謝的曇花。
路憫低頭看著手中的禮盒。是剛才來時,在附近街邊特中精心挑選的紅色禮盒,捆綁禮盒的綢緞在晨光下泛著刺目的艷紅色,與眼前懸掛的喪白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默默的走到巷角,將紅色禮盒輕輕放在了角落處的青石板上,原本喜慶又明艷的大紅色,在此刻顯得是如此的不合時宜。
(二)破碎的家
路憫看見院門是半掩著的,于是他輕輕推開了那扇院門,木軸在他的推動下發出垂死般的呻吟。
他推開門的一瞬間,一股霉味混著塵土的氣息撲面而來。院中雜草沒膝,幾件殘破的家具歪斜地堆在角落,漆面早已斑駁剝落。檐下的蛛網綴滿露珠,在晨光中閃爍著細碎的光芒。他的靴底碾過枯葉時,發出了沙沙的聲音,驚起了一群麻雀,撲棱棱地飛向鉛灰色的天空。
“這里……真的有人住?”路憫的心中疑惑且不可置信,這里真的就是姑父的家嗎?自己難道沒有走錯?還是剛才指路的人給指錯了?
“這位小公子是?“
正當疑惑恍惚之時,一個沙啞的嗓音從他的身后傳來,驚得路憫渾身猛地一顫。他聞聲回頭,看見了一位枯瘦佝僂的老者,枯枝般的手指緊緊攥著里屋的門框,渾濁的眼球上蒙著一層淺淺的灰翳。
“姑……姑父?”路憫盯著老人細看了好一會兒,雖然眼前之人看起來,要比他想象中的姑父蒼老許多,但是對方的眉宇和臉廓,讓他確定,此人就是自己的姑父。
“我是阿憫啊!“他三步并作兩步邁上前去,握住那雙顫抖如落葉的手,“我是路常的兒子——阿憫啊!“
“阿……憫?”那雙灰蒙蒙的眼睛遲疑了片刻之后,忽地露出了驚喜之情,“阿憫!你都長這么大啦!”
“呵呵是啊,姑父,我都長大了不少。”路憫有些不知所措的羞澀,手不自覺的撓了撓頭。
“你怎么來檀城了?”
“哎呀,快快,快進屋坐!”
老人用枯瘦又冰涼的手掌拉著路憫就往屋里拽。屋子里面的陳設還算正常,有人生活的痕跡。桌椅茶具皆干凈和整潔。
“姑父……”和姑父面對面坐著的路憫,接過了姑父給自己倒的茶水,“就是……我剛才進來的時候,看見了院門口掛著幾盞白燈籠……”
姑父聞言色變,手上的動作也隨著緩慢了下來,“唉……家門不幸吶……”
“怎么了?是……發生了什么事嗎?”路憫小心翼翼的詢問著,“難道是……”
“是你的表嫂……”姑父一邊說著一邊擦拭著眼角的眼淚,“唉……”
“表嫂?”路憫此時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說些什么好,卡頓了片刻后又說道,“表嫂她年紀輕輕,怎么會……是生了什么病嗎?”
“唉,聽說是得了癆病。”
“聽說?”路憫指了指門口那些還未拆卸的白燈籠和白紗幔,“不是最近才歿的么?”
只見姑父搖了搖頭,又嘆了一口氣,“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只是你表兄,草草的就將人給埋了,我這幾日也才剛從外地回來,才給她補了這些……”
“你表兄他......“老人的聲音突然哽住,喉結上下滾動,“連發妻的喪事都不肯操辦......“
路憫輕拍著姑父的背,無言的安慰著眼前這個淚眼婆娑的老人。他靜靜聽著姑父訴說他們家的往事:路憫的姑姑,也就是表兄的母親,多年前被巧舌如簧的男人誘騙私奔,表兄余天啟從此性情大變,變成了人人避之而不及的人,而姑父自己這些年因離家外出務工,更是與自己的兒子疏離甚遠。
說到痛處時,老人那紅腫的眼眶里,汩汩的滾出渾濁的淚,滴在陳舊的木桌上,洇開了深色的痕跡。
“姑姑走后......可曾有過消息?“路憫輕聲問道。
“沒有……”姑父搖搖頭:“連一封信也都不捎來過。“
“姑父,這都已經一大早了,您應該也餓了吧,不然我先給您做點吃的?”路憫四處張望了一下,想看看廚房在哪個方向。
“不用不用。”姑父連忙起身,“應該是姑父做些好吃的招待你才是。”
兩人推搡著來到了廚房,最終路憫搶到了主動權。他粗略的清理了一下灶臺上積著厚厚的油垢,費了好大功夫才生起火,簡單的煮了一碗清湯面。
當熱氣騰騰的面端到姑父面前時,老人突然泣不成聲。“呵呵,很久......很久時間都沒人,給我煮過面吃了......“
路憫就這樣陪著姑父聊了一整日,姑父執意要讓不遠千里而來探望他的路憫,今夜留宿家中。他親自收拾了廂房,顫巍巍地抱著被褥向廂房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搖搖欲墜。路憫每每想要幫忙,都被老人固執地推開。
“你來,我已經是非常高興的了,你趕路也辛苦了,今夜就好好的坐著。“姑父的聲音欣喜之中混著壓抑的哽咽,“今晚啊,你就留在家里住下,安安心心的睡個好覺,陪陪姑父......“
“好……”路憫滿眼憐惜的看著眼前這位孤苦之人。
他們就這樣坐著,又聊了許久,直至天暗了下來,姑父心疼路憫趕路艱辛,想讓他早點睡下,這才從他屋中出來,替他關上了廂房的門。
路憫如釋重負的淺嘆了一口氣,然后一頭倒在了床上。簡陋的床榻上,被褥散發著淡淡的霉味。路憫躺在黑暗中,聽著隔壁不時的傳來姑父時斷時續的咳嗽聲。
月光透過破舊的窗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想起母親離開前的那個夜晚,也是這樣的月光,這樣的寂靜。
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在夜色中格外的清晰,夜風穿過破敗的窗欞,吹得床頭油燈的火苗忽明忽暗。
路憫望著墻上搖曳的燈火影子,雖然身體已經困乏得似乎再也動彈不得,但他的眼皮卻一直合不上。他輾轉了許久,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終于耐不住精神的疲憊而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