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鬧!”
坤寧宮,滄國國君——沈瑾涵,朝著稟事的太監發了火。
“公主胡鬧,你們也跟著胡鬧不成?我看她就是太閑了,禁足三日,抄心經十遍。”
坤寧宮的皇后,右手持著一串佛珠,嘴角微翹著柔聲細語:“王,公主年幼,正是耍性子的時候。莫氣了身子。”
沈瑾涵睨了皇后一眼,心里哪里不知這稟事的太監趕著來坤寧宮報了此事的用意。
他心無波折,面上卻是故作的失望與憂慮:“孤老來得女,早些年又征戰四方,無暇顧及。加之她幼年喪母,孤對其心有愧疚,難免寵壞了她,如今都已沒了規矩……”
沈瑾涵碎碎語,突兀一轉:“給她請個先生吧。”“啊?”正聽的皇后,神情微異,佛珠一停,“王,哪里有給公主請先生的?”
沈瑾涵耷下眼皮,一抹冷笑浮上唇角:“滄國創國才六年,開個先例也無妨。”
“這…”這不是皇后想要的結果,她稍作遲疑,“王,是否要問問國舅的主意?給公主請先生可不是小事,自古都是太子,皇子…”
“給太子,皇子請先生,是教習治國之道。給公主請個先生不過是念些道理,能是什么大事?”沈瑾涵斜眼一橫,打斷了皇后后面的話。
“這…”皇后總覺得哪里不妥,或者說,這與她起初的目的,事與愿違。
沈瑾涵卻像是解決了個麻煩似的,眉目舒展,端著已涼的茶茗,不咸不淡。
“請個先生也好,公主就是缺了教禮…沒事讀讀書,背背詩,到了及笄年,尋個郎君就給出去,也好少操心…少操一份心,就多活一個日頭…”
“可…”
“怎么,孤還做不了自己姑娘的主?”
此話一出,皇后收了聲。
第二日。
沈一曦一覺醒來,天塌了。
“什么?父王給孤請了個先生?”沈一曦跳下床,小舌舔了舔嘴里剛冒發的新牙。
那不是,太子,皇子才有的待遇?
“回公主,王覺得公主需要聽些道理…”掌事侍女挑揀著用詞,仔細伺候著梳洗,“明日,卯初時便得起…”
沈一曦聽清時辰后,一個晃頭,珠釵斜歪。
“什么?孤要起那么早?”
這意味她再也不能賴床。
別說她了,掌事侍女都是眉頭緊深。
督促沈一曦早起…
掌事侍女沉沉一口氣:“公主,王說若是你起不來,淑明宮所有伺候的宮女太監,都得罰。”
沈一曦臉一垮。
她自顧自驕縱,卻不愛連累她人,她的父王深諳她的稟性,這才追降了那么一道旨。
“孤昨日,哎…”沈一曦咂嘴,回顧自己的腦熱,懊悔之情浮上臉龐,“父王責備,也是孤該。太尉之女伊絡,做錯了什么呢?宰相言游不就是過來,送個禮么…”
聽她雙手扯著頭發,坐在梳妝臺上碎碎念,掌事侍女心里嘆了口氣。
她看著公主長大,自是知曉公主脾性:
雖是有幾分敏感驕縱,心直口快,卻也自知。
“公主,太尉之女伊絡與那宰相言游,確是良配。宮里宮外,多是看好…但眼下,卻是不好說。”掌事侍女將沈一曦的腦袋扶正好,斜入珠釵。
“怎么?”沈一曦眼珠上斜,語氣淡淡。
“按律法,宰相應回鄉‘丁憂’三十六月。但王以國政要事為重,下詔‘奪情’。宰相應詔,卻請愿將原本三年的守孝加延了兩年,王準了。”
沈一曦面上漠不關心,心里泛起漣漪。
“太尉之女早過及笄之年,如今十七,終身大事已是迫在眉睫。若是再等五年…”后面的話,掌事侍女沒再往下議說。
這不是她的身份能長舌的。
沈一曦瞟了眼銅鏡,搖了搖腦袋:“能去一些嗎?孤的腦袋好沉呀。”
“公主,華盛,步搖,珠釵,珠簪…奴才已經盡可能去了。”掌事侍女攤開手,指了指寶匣。
寶匣內,步搖釵簪,相互疊羅,目不暇接。
哎…沈一曦眼珠轉了轉。
明日才請先生上學堂,那今日是不是還可以出去兜兜轉?
掌事侍女似乎看出了她的小心思,將寶匣一一蓋上。
忍不住,禁不住,掌事侍女話到了嘴,叨叨念念。
“公主,可不準在內廷瞎晃了,更不許溜去外朝。上回你一只步搖掉到了外朝的官道上了,還是二皇子給你撿回來的,這要是落哪些有心人…公主?”
沈一曦邁著小貓兒似的腳步,輕手輕腳,不知何時溜了出去。
“嘖!你們,你們怎么不看住公主一些?”掌事侍女追到門口,四顧八方無倩影,回頭責備一句侍從太監。
“啊…我們,我們沒看見公主出去啊…”
朱紅色冗長的宮墻,斬斷橫斜的明光。
沈一曦貼著淑明宮最外側的一道墻,借用灌木假石一步一景的巧設,蜷著小巧的身子,藏過侍從太監的視野。
屢試屢爽,百試百靈。
順利進了通道,沈一曦嫻熟地從一塊石側,捧出一塊蒙了黑布的夜明珠。
黑布一掀,柔光溢出,溫潤了沈一曦的面部線條。
她邁著小步,往這條不為人知的密道里走。
鉆過三道金屬柵欄后,密道的盡頭,并無藏污納垢,伸手不見五指。
相反,一方干凈整潔,且略顯清雅之地,如清風明月顯現。
“你來了?”
空間約莫四五十平米。
跳入眼簾,光線最匯之地:一張簡易的木制床,深藍單人枕上面,疊著一塊方正的深藍色的薄被。
一旁八公分厚切的通透翡翠蒲團上,赫然一尊薄衫脊背的仙人。
說話,唯有此人。
沈一曦喜歡這個聲音。
微微之聲,沙沙啞啞,如光著腳丫踩在溫暖厚實的沙灘之上。
“也就孤能鉆了。”沈一曦將夜明珠捧于床居中,朝上幽幽一眼,“這兒既不是深井也不是窯洞,卻有那么多大得出奇的夜明珠鑲上頭,大手筆,怪哉。”
當然,不止鑲上頭的,還有嵌四面八方,以及散落在地的。
沈一曦從未見過那么多,拳頭大小,玉潤珠圓的夜明珠。
“都說皇宮里寶物多,孤卻瞧著不及這兒十分之一。”沈一曦慢慢收回視線。
幾個月前,濕透了衣裳的她,無意闖入,凍得抖篩同時,還不忘睜大沒見過世面的眼,在這小小之內,四處嘖嘖稱奇,四處嘖嘖嘆奇的,看。
“今日怎么來了。”不作他答,杭一諾徐徐起身。
蒲團上的人,頭上用一根清雅別致的白玉簪束了發,著一身粗布灰衫,修長挺拔,干凈素致。
他回了身。
瘦削的五官,難掩清貴雅潤。
尤為一雙鳳眸,如墨中點漆,似笑非笑地暈著一道璨光。
沈一曦昂著臉,凝望著他。
她能對這張臉,對著這雙眼,看很久很久…
她甚至于不知道自己是著迷他獨特的超脫氣質,還是他那雙溫和包容萬象的黑眸。
“怎么?”他走來,右手掌覆在她的腦袋上。
杭一諾薄唇的嘴弧兩側總是微微上翹,很容易叫沈一曦分不清,他究竟是不是在笑。
但,眼下掌心的溫厚,舒服得沈一曦如一只貓兒,瞇起了眼。
“孤的父王,給孤請了先生,明日孤便要上學堂了…”沈一曦腦袋空空,逮著什么說什么。
“哦?”杭一諾收回手掌,垂眸,向下注視著這個才到他腰間的丫頭,“給女子請先生,這倒是頭一次聽說。”
沈一曦下顎點點:“是了是了,許是我生辰之日意氣用事,胡鬧,父王覺得孤不識禮數。”
“哦?”杭一諾輕一笑,潤潤一問,“一曦做了什么?”
不知為何,面對著杭一諾,沈一曦就覺得自己這人兒好似是墜在一個碩大的枕頭里,綿綿軟軟,有問必答。
她坐在床上,伸手不忘摸向翡翠蒲團。
“孤拒了言游的禮單,還叫那太尉之女伊絡第二日給孤道歉。她倒不是不來,是身子不太舒服這才沒來,于情于理都無礙,可孤聽著她們議論著他們是良配,這心里便來了氣…”
長舒一口氣,面上竟是懊悔之意,可沈一曦的手卻沒停止對蒲團的摩挲。
悔意是有的,但不算多。
杭一諾靜靜佇立,黑眸專注盯著她那只不安分的小手。
沒了回應,沈一曦這才抬起頭。
由于身高差,她只能昂視杭一諾。
也正因此,她會生出一股來自身高差的較勁兒。
并自然而然地將著一股較勁兒,衍化于言談舉止。
“干嘛著,孤又不是故意的。”沈一曦吐吐小舌,同步將自己的小手迅速回收,“摸一下嘛,孤沒見過那么大一塊兒翡翠。”
“一曦。”杭一諾輕喚一聲,黑眸內微微閃動,“我一直沒問你那日為何瀑雨淋身,狼狽至此。”
“哼。”沈一曦雙手往胸口一環,臉一甩,珠釵碰撞的鈴鐺響,“這有什么好說的。”
杭一諾不言而喻的笑匿于眼間,右掌覆在她腦門上。
“一曦啊一曦,只可惜你是女兒身。”
沈一曦轉回頭。
眼珠轉動。
步搖珠釵搖晃響。
她呲著缺了下顎犬牙的牙口,罵罵咧咧。
“孤是女兒身,怎么了?孤是女兒身,就不能瀑雨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