槳聲輕響,波濤晃蕩。
關赤玉從昏睡中驚醒,呼吸急促,眼珠緩慢地轉了轉。
她在船里。
什么船,忘川河的渡船嗎?她扯出一個虛弱的笑。不知道什么時候她竟也習慣了在生死邊緣苦中作樂了。定了定心緒,凝神回想——自她請罪流放,一路顛沛流離,屢遭匪徒劫道,押送軍士死傷重多,流放隊伍也被打散,她只記得途中又遭伏擊。
而如今這又是哪里......
“醒啦?”
一道女聲響起。
關赤玉偏頭看去,船簾子被人撩起,昏黃天光瀉進船艙。關赤玉作勢要起身,卻被一把按住。
“別動。”
關赤玉才發現自己原來早就被換了一身干凈素衣,淡淡的藥味襲來。
借著光,來人皮膚略黑,如玉年華,面容棱角分明,一雙星眸神采奕奕。舟髻高挽,一身藤青短衣,褲腳扎緊。然而腰間卻綁著數節短棍,頓時讓關赤玉下意識多了絲戒備。
她好像看出了關赤玉的警惕,嗤地一笑,轉身在舷窗的方桌旁坐下。
“你傷得不輕,別亂動扯了我剛給你換的新藥。”
江亂銀靠著艙壁,自顧自地斟了兩盞清泉水。順手將側簾挑起一角,船艙頓時透了氣。
水汽撲鼻,關赤玉不禁望向窗外。
已是暮色之際,舟行于群山之中,霧從山水間升騰而起,鋪滿整條水道,粼粼波光泛著夕陽的余暉,像一整幅如夢幻影的山水圖潑進這方橫窗。終日疲于奔命,晝夜顛倒,關赤玉竟然一時看癡了。
“叩叩——”
江亂銀敲了敲桌子。
“我是這水道邊兒的人,姓江,叫亂銀。”
江亂銀抬手將其中一盞遞了過去,袖口一圈滾邊銀絲浪紋在天光下別有韻味。
上乘繡工。關赤玉回神心道。
接過碗,吐出一聲嘶啞的“謝謝”,話音未落,又劇烈地咳起來。一只手輕輕地越過來拍了拍她的后背。
泉水入喉,關赤玉卻覺得比她喝過的任何玉芽香茗都要來的舒暢。
“我的船平日里撈得多是浮尸。頭一回撈著個活的,算你命大。若不是我手快,你現在估計得被江下的烏龜當朝食了。”
她坐回窗邊,張牙舞爪地講著,露出壞笑。
關赤玉面色淡漠,靜靜注視著江亂銀,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江亂銀見人如此無趣,便也打消了逗趣的念頭。道:“既然能醒過來,就說明你命不該絕,如果有去處,過了這山頭,便送你靠岸。”
“若無去處......”她望向關赤玉,頓了頓,似乎是在考慮什么。
“不如隨我一同回家。”這下她才真正地咧開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
關赤玉看著女子爽朗的笑,心中已權衡數回——這船逼仄但五臟俱全,若真是劫掠之徒,又為何如此好心為她更衣換藥...關赤玉猜測對方可能知道自己是誰,但昔日風光一時的關赤玉早就不復存在,如今的她只是一個連話都說不出來的流民。圖什么呢?緩緩垂下眼簾。關赤玉一時無言。
江亂銀小坐了片刻,沒得到回應,便放下舷窗的簾子,起身出去撐船。
天地又陷入昏暗。
關赤玉躺在艙中,第一次有了茫然感。
江亂銀問她可有去處之時,突然憶起流放前夜,收到母親的手信,寥寥幾字,直叫她保重勿回。那如今還能往哪兒去。她只覺眼暈心累,呆呆盯著船頂愣神。
嘆她關赤玉東宮伴讀幾載,一朝登極,數年的斡旋爭斗都沒有打倒她,終逃不過李懷淵這一招。原以為“伴君如伴虎”不過一句酸腐朽言,在此刻卻狠狠戳痛了關赤玉的心。什么冊立為后,作妃嬪之態,雌伏于李垣之下,更是荒唐得讓她發笑,李懷淵簡直魔怔。
“呵。”一聲嗤笑溢出口,李懷淵,三個字在舌尖打轉,苦澀至極。
像是一股提著的氣終于在此刻散了,江濤悶聲拍打著船艙,微微晃蕩著,她的思緒再次湮沒進黑暗之中。
——皇宮
御書房
李垣注視著案上的一副畫,眼里藏著看不清的情緒。那是一株凌寒而立的梅,似是憶起了一些美妙時光,他嘴角微微上翹。
“你說她跳崖了?”唇邊的笑意淡了。
“是屬下辦事不力,請陛下責罰。”桌前的人撲地一聲跪下。
時間仿若凝住了,唯有鎏金的爐子里的龍涎香蜿蜒而上,幽幽散開。
......
“找。”李垣良久才出聲。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是。”暗衛領命退去。
而殿外的趙公公則不動聲色,遣了兩旁的宮人去換新鮮的紫芽普洱上來。
“你就是死,也要和我李懷淵葬在同一個棺里。”
驀地,天子的神情如驟雨急來,頃刻間又變得扭曲可怕。
陣陣心痛,四肢百骸猶如螞蟻啃食般,酸澀之感讓他幾欲作嘔,他簡直不敢相信,如此怕水,從來不敢下水的關赤玉,到底是怎樣的決意,讓她寧愿死,也不愿意跟他的人走。明明他已經安排好了一切,如果她真的不愿意成為皇后,那就在邊陲之地給她建一處莊子,他是一國之君,關赤玉想要什么,他都能給,為什么,為什么還是放棄了他。
頭痛欲裂,袖手一掃。那副畫卷著筆硯便散了滿地。
早在書房候著的趙福聽到動靜,躬身攏袖,像是一道影子般化入殿中。
“陛下息怒。”
他垂著眼,看著地上的畫軸被倒翻的水墨染得模糊。
像是從未聽見什么“葬在一起的”狂言般,如常俯身收拾起來。手指摩挲過宣紙邊角,動作極輕。
畫旁有一行小詩:
“苔枝綴寒玉,翠羽宿清宵。身載千樹雪,香散萬里春。”
前兩句字遒勁有力,藏鋒于石,卻盡寫綿柔細處。后兩句則截然相反,松風入骨,清疏秀逸,內容頗有點訓誡之意。顯然是不同人所為。
趙福眼底波瀾輕晃,這是多年前,太傅與陛下在梅園散步作的。
將畫卷整整齊齊地卷好,雙手捧起默默立于一旁。
李垣閉著眼不語,片刻后才緩緩開口:“收好。”
“是。”趙福應聲,轉身喚宮人換上熱茶,親自將畫卷送去了和光殿。
趙福在和光殿外站了半晌,入秋來已經下了好幾夜的雨,一地殘花。
宮墻深處,天子困于舊夢,望著風里搖晃的梧桐,趙福好像又看到了那個常常伴在東宮天子左右的清瘦小侍讀,如梅似雪,寒而自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