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江二人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這璟州之行也不了了之,關太傅只說跟著江老七繼續南下。
已然過了一日,又是夜色沉沉,江水拍岸如舊鼓輕鳴。
夜風吹得溫柔,江亂銀倚著船頭的桅桿小憩,一只腳擱在船邊上晃著,神情懶洋洋的。關赤玉坐在一邊,披著外衣,毫無睡意。
“你不困?”江亂銀睜一只眼,打了個呵欠。
“這么安靜,我不舍得睡。”關赤玉笑著答,“你這條船,挺舒服的。”
如果忽略掉那些沒收拾干凈的油壇子可能會更舒服。關赤玉這倒是沒說。
江亂銀了然地瞥她一眼。她第一回殺人也是半宿沒合眼。
“撿來的。”江亂銀隨口說,“去年一場雨漲水,別人的船被沖了,我拖回來修了幾天,就當是自個兒的了。”
江亂銀亂謅。
關赤玉抬頭看她,“你做的事,總是在偷。”
這便是賊。
“那得看你怎么想了。”江亂銀翻個身,“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也算斷個舍離,那船家該謝我才是,哪是偷?”
關赤玉無言。
轉眼又想起另一件事:“你怎么知道我有危險的?”
“薰娘跟我說的。”江亂銀提起這位,目光有點晦澀難明。
“...那她丈夫...”關赤玉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有些震驚。
早不說,晚不說,算好開船時機,做好不在場證明,順便再給江亂銀這最恨黑吃黑的火氣加把柴。
好一招借刀殺人。
見江亂銀不再提,關赤玉也不接著往下問。
月色映江,水光粼粼,二人順江而行。
關赤玉抬頭望著天,“今夜有星。”
江亂銀看了她一眼,嗤了一聲:“你倒是會找趣兒。”
忽而覺得這人也沒有她想象中那么嬌氣。
“從前看慣了高墻深院,再看天,總覺得遠。”她說得輕,“現在看星星,反倒近了。”
江亂銀沒接話,只從懷里摸了塊點心遞了一塊過去。
關赤玉還是那般端正坐著,吃著點心。江亂銀心底卻是生出一股怪異的感覺。
“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她問。
關赤玉沉默一會兒,低頭:“逃婚。”
再等等吧,關赤玉還沒有準備好告訴眼前人真相。
“逃成這樣?”江亂銀顯然是不信的,連邊陲之地百年都不挪窩的官船都在找人。
“看來你這夫家可不是好惹的人。”
“沒嫁。”她頓了頓,語氣微妙,“成親那日我翻墻跑了。”她促狹一笑,眼睛亮亮的。
江亂銀看著她片刻,覺得這才該是姑娘該有的靈動樣,那點怪意漸漸淡去。
“那你可真厲害。”
她指的是這副弱不禁風的樣子,還能翻墻。又或者是指剛剛用鐵棍抽人的狠勁令江亂銀咂舌。
兩人短暫沉默。
良久,關赤玉終于說出自己心里的困惑,道:“‘落潮’這個名字,我總覺得耳熟。”
平安酒樓也好,銅牙狗也罷,她自從被這個女子救起過后,一直被念叨這兩個字。她覺得在哪里聽過又或者是見過。
江亂銀抬頭看她。
“你知道屏州白虎寨剿匪嘛。”
關赤玉一驚。
宋謙貞首功剿的就是白虎寨。
“噓。”忽然,江亂銀俯身按住了關赤玉的肩膀,雙眼望向遠方。
沒有注意到她神色異常,關赤玉陷入了思緒中。
“邊地白虎寨近年屢有匪患,竊據山林,結伙為寇,劫商擾市,燒廬奪田,民不聊生。尤以今歲春旱,饑民逃難者眾,寨賊乘亂脅人從賊,日漸坐大。近日,轄內落潮村聚眾抗糧,村民私設義棚、私置哨探,恐有圖謀。伏望朝廷明斷,早遣官兵剿撫并舉,以靖地方。”
落潮。
一個流民匯聚,自發抵抗白虎的民間村寨。
當年,宋謙貞在折子里也多次提出落潮在白虎寨一役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以內應、圍點打援之策助州府剿匪,令關赤玉最為印象深刻之處,便是那獻計之人出自落潮,被州司稱為“山中草廬”,州中多欲招其出仕,皆被婉拒,只言:“志不在此。”
——原是那個志不在此的山中草廬
關赤玉頓然有種燈火闌珊之感。
再回神時。
柳溪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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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溪津
兩個戴著帷帽的姑娘在暗色的街巷上穿梭。
季明月提著裙擺,幾乎是小跑著穿過柳溪津集鎮的碎石街。身后的丫鬟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快步跟著,氣喘吁吁,還時不時壓著聲喚她:“小...姑娘、姑娘您慢點……叫人瞧見了可不得了!”
“再快些。”季明月卻不回頭,只用指尖按著帽檐,“今日便是最后的機會了。”
春桃快哭了,聲音都在顫:“可萬一……萬一前日‘白姝夜渡’只是騙人的,咱們又該往哪兒去呀?”
夫人給的盤纏所剩無幾,從彭州到此幾千里,本身是家丁護著,中途既是受流放影響變道減員又頻頻遭賊,死了好幾個護衛,跌跌撞撞才到這潮濕之地。
更別說中途光是打點酒家,說書的,甚至是有所耳聞的店小二,就已經窮途陌路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最是好哄騙的。
如今,竟只剩下她們主仆二人,就為了追一艘船。
春桃是真想不明白,馮家老爺年紀是大了點,但是怎么不算是富貴之家呢?放著大好的日子不過,夫人小姐偏偏信那個什么桃花源的邪,就硬是要來這南邊受苦。輾轉說書場,守著各家渡口,一呆就是一夜。
二人越走越偏,幾乎是繞著這渡口周圍轉了大半圈,深夜船家要不就是歇在淺灘,亦或是成群結在靜水處。這偏僻口子上,哪有人停船?蘆葦雜草叢生,柳樹枝條在風中搖晃,影影綽綽里,似無數鬼影。春桃的冷汗一直往外冒。
飄揚的面巾終于緩慢落下,季明月停在了一株老柳旁。有風吹過,披風之下,一身素衣,系了一根暗紅腰繩,便于奔走。
“不是騙人的。”她低聲說,“娘說她只差一步,便上了船。”語氣里是難以掩蓋的興奮。
春桃一愣,這是季明月出門來第一次提及夫人的事。
腳下青石板潮滑,隱約能看到有幾艘船泊著,不真切。
季明月再走進步,望向前方,目光一一掃過,都未掛燈。直到看見那艘單獨游離于霧中的另一只船。
篷頭掛著條舊布旗,繡紋微露。她瞇起眼仔細辨認,旗角處是一道起伏綿延的浪紋,針腳已舊,若不湊近幾步,根本看不清楚。
逢女行舟,識浪即渡。
“是那艘。”她的聲音發顫,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
春桃望了一眼那面旗:“萬一……不是呢?”
“娘說過,浪紋是記號,只此一家。”她攥緊帕角,鼓足勇氣,“我要上船。”
春桃咽了咽口水,臉色發白:“姑娘,咱們真要上去?萬一不是接頭的人……”
陪著小姐跑了好幾個渡口,往日里蹲不著人便算了,最多也是夜黑嚇自己。這下真給主仆二人蹲著船了,春桃卻害怕了。
季明月沒有再回應春桃,解開帷帽披風一扔,朝船走去。她的頭上未簪金玉,胡亂束了發髻,風塵仆仆,但是精神十足。
“小姐!”春桃捧起披風,一跺腳,追了上去。
只見季明月在船前站定,從懷中掏出一方淡青色的繡帕,輕聲開口:
“夜深江暗,白姝求船。”
這是話本子上的第五回,季明月不知道對不對,多年看話本子的經驗告訴她,行走江湖,得對暗號。整得真像那么一回事是的。
舟內沒人應聲,風里只有篷布獵獵作響。
她愣住,雙手情不自禁地絞住了手帕。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春桃跟在身后:“小姐...不然我們...”
忽然,烏篷里傳來一個低沉的嗓音,含混:
“識浪者登,不問來處。”
季明月抬頭,與春桃四目相對,肉眼可見的狂喜之色。正欲抬腳上船。
“慢著!”
只見岸邊蘆葦深處,一葉輕舟緩緩駛來。
舟頭立著一蓑衣女子,斗笠一摘。眼神凌厲,正是江亂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