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寅末時停了,空氣像被冰碴子反復研過,吸一口,肺腑都生疼。
謝府舊宅后門那條更道,積雪沒踝,卻有一行腳印極淺,像鳥爪掠過,眨眼就被風抹平。腳印盡頭,停著方才那輛青篷驢車,老嫗已蜷在車轅上睡著,懷里仍抱著那枚“謝”字手爐——爐灰早涼透了,卻奇跡般留著一絲余溫。
少女伸手,輕輕抽走手爐,揭開爐蓋。
灰燼里,靜靜躺著一粒紅豆,已被炭火烤得發烏,卻不裂。
她以指尖拈起,納入袖中,又把自己的手爐重新塞進老嫗懷里。
老嫗在夢里咂咂嘴,含糊喚了聲“夫人”,眼角滲出淚,卻沒醒。
做完這一切,少女繞到車后,掀起青氈簾。
車廂里,除了一床舊褥,只余一把油紙傘、一只半舊樟木箱。
箱上銅鎖已開,鎖孔里插著一枚極細的銅鑰匙——鑰匙柄上,同樣刻著“謝”字。
她將鑰匙旋了半圈,箱蓋無聲彈起一線。
里頭整整齊齊碼著三件東西:
其一,一套半舊的素緞衣裙,衣襟處暗繡折枝梅,針腳是她母親當年的手法;
其二,一本賬冊,封面褪了色,只余《鵲枝春》三字,內里卻夾著數十張當票、地契、血書;
其三,一只巴掌大的烏木牌位,背面密密麻麻刻著人名,全是前世謝家被斬于菜市口的族人。
牌位最頂端,新添一行小字——
謝氏旁支七房嫡幼女阿啞暫寄于此。
少女指尖撫過那行字,唇角微不可見地彎了彎。
這具身體原主也叫“阿啞”,生來口不能言,三歲那年高燒退后,便成了癡傻。
半月前,原主失足落水,再睜眼,芯子已換了人。
如今,她既是太子妃謝憐惜,也是謝家傻啞幺女阿啞。
兩重身份,一具喉嚨,皆被封死。
她只能用指尖、用剪刀、用針線,把前世未說完的話,一點點補回來。
天色由蟹殼青轉作蟹殼紅,東天隱隱透出一抹胭脂。
少女合上箱蓋,把鑰匙掛回自己頸間——
銅鑰匙貼著鎖骨,像一枚冷硬的齒痕。
她重新戴好風帽,抱著傘和賬冊,悄無聲息地滑下車轅。
驢車留在原地,老嫗的鼾聲均勻悠長,仿佛只要這聲音不斷,謝家就仍有人活著。
她沒走正門,而是繞去繡坊后院。
繡坊早被查封,門上十字封條在風里獵獵作響。
可封條下的鎖,同樣被剪斷,鎖口嶄新,像剛出爐的刀。
少女眸光微斂,指尖在鎖口一抹——
鐵屑溫熱,顯然在她來之前,有人剛離開不足一刻。
她推門進去,院內積雪無人掃,卻有一行腳印筆直通向繡樓。
腳印極深,每一步都踩透雪層,露出底下青磚。
那是男人的靴印,靴底紋著回字云,京城只有一家武館穿這種靴——
定北軍,宋軒榭的親兵。
少女腳步未停,只抬手,將油紙傘撐開。
傘面繪著一枝倒掛的臘梅,枝椏橫斜,像一柄未出鞘的劍。
她踩著那行靴印,一步步走進繡樓,仿佛踩著前世自己的尸骨。
繡樓內,燈火未燃,卻暖意融融。
窗欞上糊的新紙,地龍里燒的銀骨炭,案上擺的繡架——
皆是她昨夜偷偷遣人備下的。
此刻,繡架前卻立著一人。
男人背對門,玄甲未卸,肩頭落雪未融,像披了層碎玉。
他左手執一盞琉璃燈,燈罩上喜鵲登梅,正是她方才留在祠堂的那盞。
右手,則捏著一枚極細的銀針,針尖挑起繡布上最后一縷金線——
金線勾勒出半片鳳羽,羽根處卻突兀地斷了一截,像被利器割過。
聽見腳步聲,男人未回頭,只低聲道:
“你來得比我想的晚。”
嗓音被面具悶得發沉,像雪底下滾過的一粒石子。
少女不語,將賬冊放在案角,指尖在封面上輕叩三下——短、長、短。
男人這才轉身,銀面具在燈影里泛著冷光,只露出薄唇與鋒利下頜。
唇角有道舊疤,像被箭鏃擦過,微微上翹,便帶三分譏誚。
他目光落在她頸間銅鑰匙,忽然伸手。
指尖未觸及,少女已后退半步,抬傘擋住。
傘面臘梅被燈火映得秾艷,花瓣邊緣卻泛著鐵青,像淬了毒。
男人低笑一聲:“怕我?”
少女搖頭,傘尖微挑,指向繡架——
繡布上,那片斷羽旁邊,被人用銀針添了一截新線。
新線色略淺,卻針腳細膩,幾乎看不出痕跡。
男人道:“我擅改你的繡,你不惱?”
少女抬眼,眸色極黑,黑里又滲著一點紅,像雪里凍住的血。
她忽然伸手,奪過銀針,針尖在男人指腹輕輕一劃——
血珠滾落,正滴在鳳羽斷痕處。
金線遇血,竟泛出極淡的赤光,像活過來一般。
男人怔了怔,旋即笑出聲:“原來如此。”
“你的繡,要的不是線,是血。”
少女依舊不語,只以指尖蘸血,在繡布空白處寫下兩個字——
贖罪。
燈芯“啪”地爆了個燈花。
男人垂眸,盯著那兩個字,良久,以指腹抹去。
血字暈開,像一瓣零落的梅。
他忽然開口,聲音低得近乎耳語:“我昨夜夢見你。”
“夢里你站在謝家刑臺上,脖子套著白綾,卻還回頭對我笑。”
“你說——”
男人頓了頓,面具后的喉結滾動,
“‘宋軒榭,你欠我的,下輩子記得還。’”
少女指尖微顫,傘柄“嗒”一聲輕響。
男人卻笑了,抬手,將面具摘下一半——
左臉一道舊疤,自眉骨斜貫至唇角,像被利箭生生撕開,又草草縫合。
他指腹撫過那疤,語氣平靜:“這道傷,是三年前在雁門關,替你父親擋的。”
“我本以為,還了這命,就兩清了。”
“可你回來了,我才發現——”
“債這東西,越還越重。”
少女忽然上前一步,抬手,覆在他疤上。
掌心冰涼,像一片雪。
男人呼吸一滯。
下一瞬,少女卻收回手,轉身,走向繡架另一側。
那里,擺著一只半人高的銅鏡,鏡面蒙塵,鏡框雕著纏枝蓮。
她抬袖,拭去鏡面浮灰,鏡中映出兩人——
男人玄甲如夜,少女素衣似雪,中間隔著一道繡布,布上鳳羽沾血,像要破繭而出。
少女忽然張口,無聲地做了個口型。
男人辨得分明,那是兩個字——
將軍。
他瞳孔驟縮,面具“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銅鏡里,少女垂眸,指尖在鏡面寫下第三行字:
“明日辰時,太子抵京。”
字跡極淡,卻像一把刀,直直插進黎明前最黑的那一寸天光。
卯初,更鼓敲過五更。
繡樓外,老梅枝頭的雪簌簌落下。
少女收起傘,傘面臘梅上,多了一枚小小血印,像第五瓣花。
男人彎腰,拾起面具,重新戴好。
兩人誰也沒再說話,卻同時伸手,一左一右,按住繡布兩端——
布上鳳羽已完,尾端最后一針,卻懸而未落。
少女捏針,男人托線,針尖對準的,正是鳳羽心口。
一針下去,便是開筆,也是落刀。
風從窗縫鉆進來,吹得燈火亂晃。
墻上兩道影子交疊,一時像相擁,一時像對峙。
更鼓余音里,少女忽然勾了勾唇角——
這是她重生以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笑。
笑里藏刀,刀口向著前世所有未竟之仇。
辰時將至,天邊泛起蟹殼金。
繡樓外,積雪深處,隱約傳來馬蹄聲——
太子儀仗,已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