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點的鐘聲，透過實驗室厚重的隔音玻璃，只傳來一聲模糊的悶響，像有人用浸了水的棉花拍打在金屬上。蘇晚兒摘下橡膠手套的動作頓了頓，指尖的涼意順著神經末梢爬上來，在第七根肋骨的位置打了個寒顫。
她低頭看向自己的右肋。白大褂下的皮膚平坦光滑，甚至能看到皮下淡青色的血管，像凍結的河流。三年前那場車禍留下的疤痕早已淡去，只剩下一個幾乎看不見的淺白色弧形，像一彎褪色的月牙。就是在這里，她的第七根肋骨被完整切除，連同碎在里面的玻璃碴和凝固的血。
培養艙的顯示屏發出幽藍的光，映在蘇晚兒的鏡片上，讓她的瞳孔看起來像兩汪深不見底的寒潭。艙內，淡粉色的“共情培養基”正緩慢翻滾，像融化的草莓味果凍。那是她的心血結晶，含有經過特殊處理的女性淚腺提取物和自主研發的納米機器人，本應是修復骨骼的完美溫床。此刻，培養基中央，一截約五厘米長的乳白色骨骼正在緩慢生長，邊緣泛著珍珠母貝般的微光——那是她培育了三個月的新肋骨。
一切數據都顯示正常。骨密度1.2g/cm3，生長速度0.3mm/天，納米機器人活性92%，甚至連最挑剔的細胞凋亡率都控制在0.03%以下。蘇晚兒滑動鼠標，將各項參數截圖存檔，文件名自動生成：“第七根肋骨培育日志-第97天-00:00”。
實驗室里很安靜，只有培養艙循環系統的低鳴，以及她自己平穩的呼吸聲。這種安靜本該讓她安心，畢竟生物實驗最需要的就是穩定和可控。但今晚，有什么東西不對勁。
起初只是一種微弱的異樣感，像一根頭發絲掉進了衣領，若有若無地蹭著皮膚。蘇晚兒第一次感覺到它，是在三個小時前，她給培養艙更換營養液的時候。當時她以為是橡膠手套的邊緣摩擦所致，隨手扯了扯白大褂，沒太在意。
但現在，那種感覺越來越清晰。
不是皮膚表面的癢，也不是肌肉的酸痛，而是更深層的，像是在骨頭和肉之間，有什么細小的、多足的生物正在緩慢鉆動。它很輕，很謹慎，仿佛在試探她的反應。蘇晚兒屏住呼吸，右手不由自主地撫上右肋那片平坦的區域。
指尖下的皮膚溫熱而柔軟，隔著薄薄的脂肪層，能摸到肋骨的輪廓——除了第七根的位置，那里是空的，像鋼琴上缺失的琴鍵。
然而，就在她的掌心完全覆蓋住那片區域時，一陣清晰的蠕動感傳來。
不是幻覺。
蘇晚兒的心臟猛地一縮，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那感覺就像有人用細棉線在她的骨膜上輕輕拉扯，又像是有幾只米粒大小的蛆蟲在皮下同步伸縮身體。它有節奏，有方向，正從她右肋的中心位置，朝著培養艙的方向緩慢移動。
“不可能。”她低聲對自己說，聲音在空曠的實驗室里顯得有些突兀。她是生物學家，是這具身體的主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里除了修復后的軟組織和神經，什么都沒有。三個月前的X光片、CT掃描、核磁共振……所有的影像資料都白紙黑字地證明，她的第七根肋骨位置，是一片健康的空洞。
為了驗證，蘇晚兒快步走到實驗室角落的小型X光機旁。這臺設備是她特意申請的，方便隨時監測新肋骨的生長狀態。她脫掉白大褂，只穿著單薄的貼身衣物，按照標準姿勢站到儀器前，右肋對準探測板。
“咔噠。”
曝光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幾秒鐘后，膠片從出口緩緩吐出，帶著淡淡的臭氧味。蘇晚兒用鑷子夾起膠片，走到觀片燈前。
燈光亮起，照亮膠片上她胸腔的輪廓。鎖骨像兩只展開的翅膀，胸骨是堅硬的樹干，肋骨則是對稱分布的枝椏。一切都和三個月來的每一次掃描一樣——除了第七根肋骨的位置，那里確實是一片清晰的、毫無遮擋的黑色空洞。
沒有異物，沒有異常增生，沒有任何可以解釋那種蠕動感的東西。
蘇晚兒盯著膠片上的空洞，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竄上來，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她再次伸手撫上右肋，那蠕動感依然存在，甚至比剛才更強烈了些。它像在回應她的注視，變得更活躍，更……具有目的性。
這太荒謬了。她是科學家，信奉數據和證據，拒絕一切超自然的解釋。一定是最近太累了，連續一周每天只睡四個小時，大腦開始出現幻覺。她這樣告訴自己，試圖用理性壓下心頭的不安。
她轉身回到操作臺，給自己倒了一杯冷水。玻璃杯壁上凝結的水珠打濕了她的手指，冰涼的觸感讓她稍微清醒了一些。目光掃過桌面上的文件，一份《記憶倫理法案》的副本映入眼簾。
那是上周記憶凈化局的人送來的，用紅色封皮裝訂，封面上燙金的“記憶倫理法案”幾個字像一道無形的枷鎖。他們說，她的“共情培養基”涉及人類記憶的提取和植入，屬于法案監管范圍，要求她每周提交詳細報告，確保沒有違反任何條款。
蘇晚兒的目光落在法案第三章第七條上：“禁止任何單位或個人進行非備案生物觸感實驗，包括但不限于通過基因編輯、生物工程等手段，誘導人體產生未經驗證的觸覺、痛覺或其他體感反應。違者將依據情節輕重，處以一至十年有期徒刑，情節特別嚴重者，剝奪其從事相關領域研究的權利終身。”
非備案生物觸感實驗。
蘇晚兒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玻璃杯發出輕微的嗡鳴。她的“共情培養基”雖然含有記憶相關成分，但核心目的是促進骨骼再生，從未涉及體感誘導。她的實驗方案經過了嚴格的倫理審查，所有步驟都在《記憶倫理法案》允許的范圍內。
可是，右肋下的蠕動感還在持續。它像一個活物，一個只有她能感覺到的、潛伏在她身體里的活物。
如果……如果這不是幻覺呢？
如果這種陌生的觸感，真的與她培育的那第七根肋骨有關呢？
蘇晚兒猛地轉頭看向培養艙。那截乳白色的新骨靜靜地懸浮在培養基中，邊緣的生長紋清晰可見。它看起來那么無辜，那么符合科學規律。但不知為何，此刻在蘇晚兒眼中，它仿佛不再是一截沒有生命的骨骼，而是一個正在沉睡的胚胎，正通過某種她無法理解的方式，與她建立聯系。
她想起三天前，她偷偷往培養基里加入了一點特殊的“養料”——那是她通過特殊手段提取的，母親生前最后一次開懷大笑時的記憶片段，被編碼成納米級的信息顆粒。這違反了《記憶倫理法案》中關于“禁止向生物培養基植入私人記憶”的條款，但她太想念母親了，她只是想讓這根與自己血脈相連的肋骨，帶上一點母親的氣息。
難道是這個舉動引發了異常？
蘇晚兒走到培養艙前，俯身靠近觀察窗。艙內的新骨似乎比剛才亮了一些，邊緣的微光像呼吸一樣有節奏地明暗交替。她屏住呼吸，仔細傾聽，除了循環系統的嗡鳴，什么也聽不到。
就在這時，右肋下的蠕動感突然變得劇烈起來。
這一次，它不再是緩慢的鉆動，而是變成了一陣急促的、類似抽搐的收縮。蘇晚兒疼得悶哼一聲，身體不由自主地弓起，額頭抵在了冰涼的觀察窗上。
透過玻璃的反光，她看到自己的臉——臉色蒼白，瞳孔放大，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她的右手死死按在右肋上，仿佛要按住一個即將破體而出的怪物。
那抽搐感持續了大約三秒鐘，然后驟然消失，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只留下皮膚下隱隱的麻癢，和她狂亂的心跳聲。
蘇晚兒扶著培養艙的邊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剛才那一瞬間，她清晰地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從她的右肋里“彈”了一下，然后迅速縮回深處。它有形狀，有彈性，甚至……有意圖。
她抬起頭，再次看向培養艙內的新骨。
這一次，她發現了異常。
在新骨的斷面處，原本平滑的邊緣，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圈極其細微的、鋸齒狀的凸起。它們太小了，不仔細看根本無法發現，像是骨骼在生長過程中自然形成的瑕疵。
但蘇晚兒的心臟卻再次沉了下去。
那些鋸齒狀的凸起，排列的形狀，與她剛才感覺到的蠕動路徑，驚人地相似。
實驗室墻上的時鐘，時針正好指向凌晨一點。培養艙的顯示屏上，各項數據依然平穩，納米機器人的活性甚至略微上升到了93%。
一切都正常，除了她身體里那個無法被儀器捕捉到的、正在悄然蘇醒的“東西”。
蘇晚兒慢慢直起身，重新穿上白大褂。她將那份《記憶倫理法案》放進抽屜鎖好，然后走到操作臺旁，打開了一個加密文件夾。文件夾里只有一個文件，是她私下記錄的、關于“共情培養基”的額外實驗筆記。
她新建了一個文檔，標題是：“異常體感記錄-第1次”。
然后，她開始打字，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時間：培育第97天，凌晨1:05。
現象：右肋第七根肋骨位置出現明顯的、持續的蠕動感，伴有短暫的抽搐性疼痛。觸感位置與缺失的第七根肋骨完全吻合。
相關數據：同期培養艙內新骨生長正常，斷面邊緣出現不明原因的鋸齒狀凸起。
可能關聯：三天前植入母親笑聲記憶片段。
是否違反《記憶倫理法案》第3條：未知。”
打完最后一個字，蘇晚兒停頓了很久，才按下保存鍵。她知道，從她寫下這些文字開始，她就已經站在了危險的邊緣。如果這種異常被記憶凈化局發現，她的研究，她的職業生涯，甚至她的自由，都將面臨滅頂之災。
但她無法忽視身體里的那個聲音，那個來自缺失肋骨處的、微弱卻執著的呼喚。
她再次看向培養艙，那截新骨在幽藍的光線下，泛著神秘的光澤。蘇晚兒忽然有種強烈的預感，這根肋骨，這根她親手培育的第七根肋骨，將會帶給她遠超想象的東西——無論是科學的突破，還是無法預知的深淵。
而那部冰冷的《記憶倫理法案》，終將成為懸在她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隨時可能落下。
右肋下，那細微的蠕動感再次傳來，這一次，蘇晚兒沒有驚慌，也沒有試圖壓制。她靜靜地感受著它，像在傾聽一個來自未知世界的密碼。
夜還很長，實驗室的燈光依舊明亮，但蘇晚兒知道，有什么東西已經不一樣了。平靜的表面下，暗流正在涌動，而她，已經被卷入了這場由一根肋骨引發的，關于記憶、倫理和生命的未知漩渦之中。
蘇晚兒的指尖在培養艙觀察窗上劃出一道冷痕。剛才那陣抽搐感褪去后，皮下竟殘留著類似齒咬的鈍痛——不是尖銳的撕裂，而是帶著韌勁的、反復碾磨的痛感，像有顆裹著肉的智齒在骨縫里緩慢轉動。
她強迫自己拉開抽屜，翻出三個月前的CT斷層掃描圖。那疊薄薄的膠片在燈光下泛著灰白，第七根肋骨的空缺處被放射科醫生用紅筆圈出，標注著“術后正常愈合，無異常組織增生”。蘇晚兒將最新的X光片疊在上面，兩團代表空洞的黑色完全重合，連邊緣的骨茬形狀都分毫不差。
可皮膚下的觸感卻在撒謊。
她忽然注意到一個細節：剛才抽搐最劇烈時，培養艙的循環系統發出過一聲極輕微的異響，像氣泡破裂的脆響。當時她以為是營養液流動所致，但此刻回想，那聲音出現的時間，恰好與皮下啃咬感的頻率同步。
蘇晚兒的目光重新落回培養艙內的新骨。斷面那些鋸齒狀凸起似乎更清晰了，在幽藍的光線下，竟像一排縮小的乳牙，正以肉眼難辨的速度微微張合。她猛地湊近觀察窗，鼻尖幾乎貼上玻璃——這一次，她清晰地看見，其中一枚“牙齒”的尖端，沾著一點極淡的、近乎透明的絲線，正隨著營養液的流動輕輕搖擺。
那絲線的顏色，與她右肋疤痕處滲出的汗液完全一致。
寒意順著脊椎爬進后頸的發窩。蘇晚兒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疤痕，指尖觸到一片黏膩的濕冷——不知何時，那里竟沁出了細密的冷汗，汗珠聚集成珠，順著脊椎溝滑進白大褂領口，像一條冰冷的小蛇。
《記憶倫理法案》附錄里的句子突然闖進腦海：“當實驗體出現無法解釋的生物感應現象，且與培養物存在疑似同步反應時，應立即終止實驗并上報記憶凈化局。此類現象通常預示著記憶污染已突破物理屏障，進入生物共生階段。”
生物共生。
這四個字像冰錐扎進太陽穴。她想起上周記憶凈化局派來的督查員，那人戴著白手套的手指始終懸在培養艙開關上方，鏡片后的眼睛像掃描儀，連她實驗日志里“母親記憶片段”的備注都被用紅筆圈出，旁邊寫著“需核實是否符合法案第11條補充條款”。
蘇晚兒的呼吸開始發顫。她清楚地記得，母親去世那天，急救室的監護儀發出過同樣頻率的蜂鳴——那是心臟停跳前的最后掙扎。而剛才循環系統的異響，分明與那蜂鳴的節奏重合。
更讓她毛骨悚然的是，右肋下的啃咬感再次浮現，這一次，它不再是無序的碾磨，而是沿著肋骨原本的走向，緩慢地、一寸一寸地向上攀爬。所過之處，皮膚像被撒了把冰碴，又麻又脹，仿佛有什么東西正順著骨縫往外頂。
培養艙內，那截新骨突然輕輕震顫了一下。不是培養基流動引發的晃動，而是從內部傳來的、有規律的搏動，像一顆微型心臟在跳動。斷面的鋸齒狀凸起隨著搏動開合，在幽藍的光線下，活像一排正在咀嚼的細牙。
蘇晚兒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金屬操作臺。試管架發出嘩啦的脆響，幾支裝著記憶提取液的試管摔在地上，淡金色的液體濺在白色地磚上，迅速暈開，散發出類似杏仁的甜腥味——那是人類恐懼記憶的特征氣味。
她看著地上的液體，突然發現那些暈開的痕跡，竟與右肋下蠕動感的軌跡完全吻合。
窗外的夜色濃稠如墨，實驗室的燈光似乎也黯淡了幾分。蘇晚兒盯著培養艙里那截仿佛擁有生命的肋骨，第一次對自己的研究產生了深入骨髓的恐懼。這根她傾注了心血的第七根肋骨，或許從一開始就不是簡單的骨骼再生實驗。
它在生長，在感知，甚至在……模仿。
模仿某種她無法理解的生命形態，而《記憶倫理法案》筑起的高墻，在這種詭異的共生面前，正悄然裂開一道縫隙。
右肋下的攀爬感停在了鎖骨下方，那里是頸部動脈的位置。蘇晚兒能清晰地感覺到，有什么東西正隔著皮膚，輕輕抵住了她的脈搏。
同步跳動。
她和培養艙里的那根肋骨，在這一刻，共享了同一個心跳頻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