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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鸞歌浸夢

棋局落子

上淮的雪裹著凜冽的風,鉛灰色云團沉沉壓在檐角,碎雪子被北風卷著,打在朱漆大門上簌簌作響。周璟婤攏了攏素色披風,指尖觸到冰涼的毛邊時,才恍惚記起今日是臘月初七——墨彥茹的十八歲生辰,也是她頂著這身份過的第一個冬天。

馬車碾過結了薄冰的青石板路,停在青云觀山門外。這里香火疏淡,石階積著未掃的雪,踩上去咯吱作響。她沒讓長嬅跟著,像尋常香客般拾級而上。觀里老道正掃雪,見她一身素衣,只淡淡瞥了眼便低下頭去。

她熟門熟路進了天璇的院子,天璇在廊下誦讀道經,聽見腳步聲抬頭:“小姐?今日風雪大,怎么獨自來了?”

“想借你這兒燒炷香?!敝墉Z婤走近說。

“小姐隨意?!?/p>

她進屋尋了只香爐,擺在院中。三炷香燃起,火苗在風雪里微顫,被她小心翼翼插進爐中。

香霧裊裊升起,周璟婤護著那點暖意,朝西南方向跪坐——那里是南理,是官錦城。雪花落在發間、肩頭,寒意順著衣領往里鉆,仿佛要將她吞進這片蒼茫。

“宓霜?!彼曇糨p得像怕驚了落雪,“這么久沒跟你說,常莊的事了了。你二哥哥平安。爹娘都好,昨日還念叨你愛吃的糖糕,讓廚房做了好幾籠?!焙黹g發緊,她頓了頓,“對了,昨日大嫂請了大夫,你要做姑姑了,那孩子已有三個月了。”

雪落在香柱上,融成細珠往下淌。“他們……都很平安?!?/p>

香灰簌簌落在青磚上,像無聲的嘆息。周璟婤忽然低笑,笑聲裹著冰碴子,刺得人耳疼。“你是不是很恨我?”她望著香頂跳動的火星,睫毛上的雪珠滾落,“若不是我,今日坐在正廳被圍著過生辰的,該是你。”

周璟婤與墨彥茹相遇在赴上淮的路上。一個是死里逃生的亡國公主,一個是奔向幸福的世家小姐。墨彥茹心思單純,只當她是落難孤女,毫無防備地同乘同食,把心事、家事一股腦講給她聽。

那時周璟婤心里只剩焦土。看著墨彥茹眼里的光,聽著她描摹的安穩,心像被毒蟲啃噬——憑什么有人能活得無憂無慮,而她的家國親人都成了刀下亡魂?

幾日后深夜,雷雨交加,身后傳來利刃入肉的悶響,傳來墨彥茹最后一聲帶著疑惑的“你……”,她沒回頭。

如今,她頂著“墨彥茹”的名字成了墨家三小姐,穿她的錦衣,住她的閨房,連她最疼的二哥都對自己噓寒問暖。十八歲生辰,紅燭高燃,笑語喧然,可這歡喜,原與周璟婤無關。

“我有時也恨自己?!彼曇舭l啞,雪落在睫毛上,凍得眼眶疼,“可我不能死。我死了,誰替南理百姓說話?誰為家族復仇?誰……替你護著墨家?”

哽咽片刻,她續道:“人,總是身不由己的活在這世上。原諒我自私,待一切了結,墨家會好好的,我會替你護好他們?!?/p>

三炷香燃剩半截,火星在風雪里明滅。她朝西南磕了三個頭,額頭抵著冰冷雪地,直到香燃成灰,才撐著凍麻的膝蓋站起。雪落進空香爐,很快積起薄薄一層,像什么都沒發生過。

回墨府時,褚琴正指揮下人掛紅燈籠。朱紅映著白雪,晃得人眼暈?!板邓貋砝??”褚琴笑著迎上,接過她的披風,指尖觸到她冰涼的手,嗔怪道,“怎么凍成這樣?快去暖房,你大哥獵了野鹿,晚上做鹿肉羹?!?/p>

周璟婤點頭,扯出溫順的笑,袖中指尖卻攥得發白。穿回廊時,聽見墨子甫在書房與賬房說話,語氣輕快,是卸下心事的松弛;二哥墨彥佩正指揮小廝搬酒壇,見了她揚聲笑:“小妹,哥給你留了上好的青梅釀,今日得多喝兩杯。”

暖閣燃著銀絲炭,暖意融融。丫鬟擺著果盤,蜜餞干果堆成小山,都是“墨彥茹”愛吃的。周璟婤坐在窗邊,看院里人來人往,紅燈籠影子在雪地上晃啊晃,心里像塞了浸冰的棉絮,又沉又脹。

他們越歡喜,她越像個偷兒。偷了身份,偷了親情,連這十八歲生辰,都偷得理直氣壯。

生辰宴上,她強撐著喝了幾杯,聽褚琴絮叨墨彥茹的幼時趣事——那些記憶,始終融不進骨血。宴席散后,她推說乏了,沒讓長嬅跟著,獨自回房。

月光透過窗紙,在地上灑下朦朧的白。她從柜里翻出未開封的烈酒,就著月光在廊下自斟自飲。酒液辛辣,嗆得眼眶發紅,卻奇異地壓下了心口的悶。

“一個人喝悶酒,可不像我認識的墨彥茹?!?/p>

熟悉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周璟婤手一抖,酒灑在衣襟上。她猛地回頭,見陸琮裕立在廊下,玄色披風落著雪,手里提個小巧木盒。

自他成太子,便忙于政務,兩人許久未見了?!疤佑炙疥J民宅。”她別過臉,聲音帶著酒后的沙啞。

陸琮裕走近,將木盒放石桌上,撿了石凳坐下,目光落在她手中酒壇:“生辰日,喝這個太烈了。”

周璟婤望著他,莫名笑了:“我樂意?!?/p>

“看來是真醉了,平日里可不這樣沖。”陸琮裕無奈地笑,沒再勸,只打開木盒。

里面躺著只精巧的銅鏡,裹在素色錦緞里。他輕輕取出,鏡面光亮得能映出廊外飄雪。鏡背鏨刻著青鸞,羽翼紋路細膩。“之前見你常戴青鸞簪,猜你喜歡,便讓人雕了這鏡?!彼曇舴泡p,“宮里工匠不善雕青鸞,特意在宮外尋了最好的師傅?!?/p>

周璟婤望著銅鏡,笑出聲:“殿下不知送銅鏡的寓意?宓霜可不敢收?!?/p>

話未畢,陸琮裕輕輕應了兩個字:“知道。”

周璟婤一愣,笑意頓住。

他自顧自道:“言照長相守,不照長相思?!?/p>

最后幾字極輕,卻像燒紅的針,猝不及防刺進心里。她猛地合上錦盒,力道之大,指節泛白。

“陸琮裕你——”她想說“荒唐”,卻被他眼底坦蕩的執拗堵了回去。

猛然間,她意識到,苦釣許久的魚,終于上鉤了。嘴角微微上揚。

指尖力道松了松,錦盒棱角硌著掌心,那點疼讓混沌的腦子清醒幾分。她望陸琮裕,月光在他披風上織出薄銀,那雙帶威儀的眼睛里,盛著雪光般的澄澈,沒有試探,只有實打實的認真。

“殿下倒是會說。”她抬手將鬢邊亂發別到耳后,指尖劃過發燙的耳垂,“就不怕我當真了?”

陸琮裕前傾身,石凳與地面摩擦輕響,驚得廊下積雪簌簌落?!白匀皇桥沃惝斦??!彼焓窒肱鲥\盒,被周璟婤先一步按住。

“這禮太貴重?!彼寡?,長睫投下淺影,“宓霜擔不起。”

“宓霜?!标戠B曇舴€如踏在凍土的馬蹄,“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殿下是太子,”她指尖微蜷,避開他的目光,“殿下想怎么叫,宓霜都不敢反駁?!?/p>

陸琮裕輕笑,帶著無奈的縱容。他認真望著她,從懷里摸出塊玉佩,螭虎紋蒼勁,正是先前見過的那塊?!斑@不是一時興起?!彼﹃衽暹吘?,語氣沉了沉,“自我與熙悅厘清關系,就想著找個時機,把話說清楚。”

他將玉佩塞進她手心,玉的溫涼混著他指尖暖意,燙得她幾乎攥不住?!斑@是我最珍愛的東西,”他望著她,眼底認真得像要將人溺斃,“如今,連同銅鏡一起送你?!?/p>

“殿下?!敝墉Z婤深吸口氣,雪風灌進喉嚨,帶著冰碴子的疼,“時辰不早了,墨府耳目多……”

“我讓人清了四周?!标戠4驍嗨?,語氣帶著不容拒絕的篤定,“今日,只想聽你一句實話?!?/p>

兩人身影被月光拉長,像雪色暈染的畫?!斑@鏡和玉,你收是不收?”他追問,目光灼灼,映著飛雪,也映著她。

周璟婤被看得心頭亂撞,半晌才找回聲音,帶著酒后微啞:“殿下這模樣,倒像在拷問犯人?!?/p>

陸琮裕被逗笑,眉眼間威儀淡了,只剩少年人的明朗:“罷了,你向來謹慎?!彼啪徴Z氣,柔得像落進暖爐的雪,“我給你時間想,想好了,親口告訴我?!?/p>

周璟婤沉默著,指尖反復摩挲玉佩紋路。忽然,她抬手將銅鏡與玉佩一并揣進懷里,冰涼銅面貼著心口,奇異地壓下翻涌的酸澀?!岸Y我收了?!彼D身往屋門走,聲音輕如嘆息,“殿下請回吧,雪要下大了?!?/p>

陸琮裕在她身后站著,未動。直到屋門即將合上,她瞥見他低下頭,唇邊漾開淺淡的笑,像偷吃到糖的孩子,眼底歡喜藏不住。

門“吱呀”合上,將風雪與他都隔在外面。周璟婤背靠著門板滑坐地上,懷里銅鏡與玉佩隔著衣襟硌著心口,一冷一暖,攪得心緒難平。她摸了摸鏡背的青鸞,指尖劃過細膩紋路,忽然想起他說的“言照長相守,不照長相思”。

若真能如此,該多好。

可她知道,鏡中映出的從不是真的墨彥茹。這場突如其來的告白,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注定要在她規劃好的棋局里,漾開無法預料的漣漪。

麥麥三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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