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早已做好心理建設,當親眼見到已逼近臨界點的獵人時,墨墨的雙腿還是止不住地打顫——像踩在浮冰上的火烈鳥,哆哆嗦嗦,幾乎要把骨頭抖散。
“我、我還是把您帶到這荒無人煙的地方吧?免得波及旁人……”
暴走前一刻的覺醒者,兇念外泄,形同只可怖的無智妖獸。
可是!翟北宴竟一路奔逃至此——為了避開堵在地下城門口的長槍短炮與烏泱泱的圍觀群眾。對他這種生來就要覓食的存在來說,主動遠離人海的集市,無異于把到嘴的獵物放生。
即便意識一寸寸消散,他依舊執拗地守住最后的執念:不傷無辜。
回想起來,翟北宴從未推辭過任何一次下派任務。厭世也好,罵聲也罷,他統統咽下,一次次把地底巢穴撕成碎片,帶回黎明。再烈的性子,也蓋不住“覺醒者”三個字的光焰——而墨墨胸口此刻充塞的,就是這點沾沾自喜的小火苗:
“我果然沒看錯人。”
“別看我只有個最低階的執照,我好歹也是注冊的獵人。”女孩清亮的嗓音在冬夜里打著哆嗦,卻異常堅定,“所以我明白——閣下現在獨自在怎樣的風暴里掙扎。”
她橫一步,擋在巨漢與殘燈之間,雙手死死攥著羽絨服的兜口,指節早已發白。
“管理局的靈能部隊五分鐘就到。就五分鐘……再多撐一會兒。不要放棄,您一定不能先認輸!”
話音顫到最后一字,翟北宴卻緩緩直起了腰。
那人原本就異于常人的脊背,此刻如山巒拔地;低垂的夜色被他擋得嚴嚴實實,墨墨的視野瞬間被他覆蓋,仿佛立于深淵之口。
她被迫仰到極限的頸項,才勉強對上那雙猩紅的眸。凜冽壓迫砸下來,肩胛骨仿佛在咔咔作響,可她還是咬牙開口:“翟……翟前輩?您清醒一點嗎?這里……是哪,您知道嗎?”
細若游絲的希冀剛冒出尖,便被她眼底頹敗的紅光掐斷——那雙瞳孔空蕩,像兩口早已枯涸的井。
踉蹌著后退的剎那,后衣領驟然一緊。鐵鉗般的手卡住她喉口,腳尖霎時離地。墨墨驚喘,兩只手無望地扒著對方手腕,卻像攀著千年的寒鐵,紋絲不動。
“翟——!咳呃——”
頸骨受箍,空氣被粗暴截斷。胸口急鼓如擂,耳膜嗡鳴。
砰—砰—砰—
先是視野泛著墨汁般的黑點,再往后,連痛苦都被隔在遙遠帷幕之后。
不行,不能就這么死掉!
瀕死之際,墨墨用最后的機敏抽出手,一把抓住翟北宴腕上露出一截的設備冰涼的金屬。
就在指尖接觸那片冷光的同時——
倏——!
世界驟然慢放。
冬夜呼出的白霧凝固成碎銀,翟北宴黑色短發被風撩起,一絲一縷都拖著停滯的光影。
墨墨駭然——
自翟北宴體內,赫然倒映出一幅駭人畫卷:千萬條扭曲波段,如巨蟒纏柱,將他每一寸筋骨狠狠捆縛在失控邊緣。
“這是……”她瞳孔收縮。
每一位生命體都攜獨一無二的“波動”。她的職業能力“御魂”,正是感知、調和這種波動——與之共振,便能夠跨物種交流。
她曾借這能力與蜂王無聲對話,讓懸崖邊伶仃的野菊為她指路——
可從來,對植物、蟲豸、貓狗生效的范圍,到人類就戛然而止。畢竟,她只是個資質墊底的“E階”。
但理論而言,人亦生靈,既然波段可感,理應也可馴化。
況且,再遲疑一秒,她便會成為一具冷硬的尸體——
“豁出去了!”
墨墨閉上眼,全部意念凝成一束青藤般的細線,順著手掌經絡激射而出——直探翟北宴胸腔。
那里的波段簡直是一團炸毛的黑線團,她把識海化作春日的風,想要悄悄拂開結扣。然而她那點柔亮的細波,一挨上去便像柳絮撞刀口,被兇暴的亂流絞得粉碎。
她又試了兩次,均以潰散告終;額頭冷汗剛冒便被寒風劈成雪粒。
“改方法——包圍!”
墨墨散出波浪,無形青芒溟溟散開,化作一張輕紗,先覆住整顆心臟,再一點點向內滲透。
與波段貼合的霎——
嗡!!!
凝滯的時間齒輪咔噠歸位。翟北宴鉗住咽喉的手遲疑一瞬,青筋血潮稍退,五指松解。
“哈——咳!”
墨墨跌坐在地,嗆得胸口烈痛,卻毫不猶豫抬嗓:“翟獵人,您大概不記得——三年前,第四號熔巖裂谷,您隨手救過的一個小菜鳥,就是我。”
她的嗓音因皮肉挫傷而沙啞,卻仍帶著甜糯尾音;那尾音被她的能力附上無形的“鉤子”,往翟北宴碎裂的理智里鉤回人性。
“……先深呼吸,跟我一起在腦子里放幻燈片:一隊賣力運糧的螞蟻、一朵孤零零的蒲公英、一只蹭你褲腳的小橘貓、一陣溜過指尖的涼風、一縷不緊不慢飄的云……”
一條、兩條、三條……她的波段終于找到縫隙,水線似的漏進去,再慢慢與那些暴走的黑線重疊、交融。
緊接著——
咚!
眼前的世界驟然騰起一層霧。霧里浮現的畫面,赫然是自己:那張因缺氧漲成紫絳的臉,被一只大手死死扼住。
恍若靈魂出竅,她竟站在翟北宴的位置,“看見”了自己此刻的狼狽,“聽見”了鐵銹味的咆哮……
而下一瞬,無盡的、漫漶的劇痛襲來——如億萬根通紅鋼針刺在骨膜上。
‘好疼……’
畫面驟然一轉:子宮里未降世便已覺醒的嬰孩,娩出那日便與痛苦簽下終生合約。
“別人都要我救世界,可沒人問一句我想不想當覺醒者。”
藥劑推注到標注“致死量”,只是讓他不痛得想立刻咬舌。
針尖、火烤、錘骨、刀挫……疼痛成了呼吸本身。
墨墨眼淚無聲地破堤。
透過重疊的波段,她看見翟北宴僅有十二歲那年,正值狂化臨界,卻仍死死掐住自己虎口,直至指骨碎裂,只為保持最后一絲清明。
“原來……這么疼的嗎?”
淚珠順著下巴,砸在凍裂的水泥地上,一星微火似的燙。
伴隨渙散的淚意,一股黑暗黏膩、洶洶然似海嘯的能量順著相貼的皮膚逆灌而回——
那是翟北宴的痛苦,如翻墨,一眨眼便從指尖浸到臂彎,再到肩,再到脊椎。
墨墨渾身劇顫,牙關“咯”地一響,仿佛鈍刀伐骨,寸寸碾髓。
“嗚……!”
痛,痛得靈魂像被釘在火輪上。世上所有形容撕裂的詞句在此都嫌乏力。
僅五秒,她眼前就炸出條條金線;意識邊緣浮起白噪。
‘不行了……再堅持、就徹底暈了!’
就在準備強制斷鏈時,她余光掃見對方腕上的設備——那屏幕仍黏稠血亮,暴走值依舊70%。
他經受了二十七年,而她只扛了五秒。
“去他的馴化!”墨墨咬破舌尖,血腥令瀕臨脫軌的神志回正。
她再度收緊腦海中的絲線,讓溫潤的波段纏得更深。
如果這是她能做的——那就痛吧,再痛,也替他扛一分是一分!
風雪嗚咽,吹不亂她唇邊近乎慘淡的笑。
下一秒,少女的手死死扣住巨漢的腕脈,像扶住一座將傾的山岳。
意識之巔,兩條波段終于徹底重疊。
如晝夜交替前的一瞬,浩瀚無垠的靜默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