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寧州的路走得顛簸,江意悅和姜若蘭揣著身上僅有的幾兩碎銀,找了處城郊的破舊木屋租下。起初日子過得緊巴,兩人白天去市集幫人縫補漿洗換些口糧,夜里就著月光翻看從濟世堂搶出來的幾本藥書。
轉(zhuǎn)機是在一個暴雨天,鄰村爆發(fā)時疫,郎中都不敢上門。江意悅想起師父教的防疫方子,拉著姜若蘭熬了幾大鍋藥湯送去,又守在村里施針問診,竟硬生生把疫情壓了下去。消息傳開,漸漸有人來找她們瞧病,起初是頭疼腦熱的小毛病,后來連難產(chǎn)的婦人、摔傷的漢子都找上門來。
兩人索性把租來的木屋買了下來,收拾出一間偏房當診室。江意悅坐診開方,姜若蘭就學著炮制藥材、打理雜事。閑時她們在屋后開辟了塊菜園,種上青菜蘿卜,吃不完的就挑去市集賣。姜若蘭還憑著現(xiàn)代記憶,琢磨出幾樣新奇茶點——桂花糕里摻了些山藥粉,綠豆酥做得小巧玲瓏,用粗紙包了擺在診室門口,竟也引得不少人來買。
三年時光倏忽而過,木屋被打理得窗明幾凈,菜園里四季常青。夜里,兩人常坐在院中的老槐樹下練功,江意悅的流云掌已練得收發(fā)自如,掌風過處能斷青石;姜若蘭跟著學的幾套防身術(shù)也頗有成效,眼神里多了幾分沉穩(wěn)。
及笄之年的青澀褪去,兩人都長開了。江意悅眉眼愈發(fā)清俊,眉宇間藏著股韌勁;姜若蘭則出落得明媚動人,只是笑起來時,眼底偶爾會掠過一絲與年齡不符的滄桑。
拿到戶籍文書那天,她們簡單收拾了行囊,將木屋托付給相熟的鄰居,坐上了前往京城的馬車。
車輪碾過青石板路,車廂里漸漸能聽見市井的喧囂。姜若蘭撩開車簾一角,望著窗外鱗次櫛比的朱門高墻、往來穿梭的華麗馬車,忍不住驚嘆:“天哪,這京城竟繁華成這樣……”
江意悅正低頭擦拭那半塊玉佩,聞言抬眸笑了笑:“畢竟是你筆下的京城,自然要寫得氣派些?!?/p>
姜若蘭被她逗笑,擦了擦眼角:“可我從沒寫過咱們會這樣一步步走到這里?!?/p>
江意悅沒再接話,伸手掀開臉上的素紗。陽光涌進車廂,照亮她沉靜的眼眸——街面上人聲鼎沸,酒旗招展,遠處的宮墻在陽光下泛著金輝。這就是她和姜若蘭要踏足的京城,是許家盤踞的巢穴,也是她們復仇的起點。
她指尖在車窗邊緣輕輕敲了敲,唇角勾起一抹淡而銳利的弧度。
“到了?!毕铝笋R車,江意悅和姜若蘭按照葉茗軒臨行前給的字條,穿過兩條熱鬧的街巷,在一處掛著“醉玥樓”匾額的酒樓前停了腳。樓不算起眼,青磚木梁,門口掛著兩串紅燈籠,看著和尋常飯莊沒什么兩樣,可門楣上雕刻的暗紋,卻隱隱透著江湖氣。
兩人對視一眼,推門而入。大堂里坐滿了食客,猜拳聲、談笑聲混著飯菜香氣撲面而來。跑堂的伙計見她們進來,剛要上前招呼,江意悅已低聲道:“勞駕,要一壺‘如水長夢’?!?/p>
伙計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收,眼神變了變,隨即躬身道:“原來是貴客。樓上請。”
他引著兩人穿過大堂,登上吱呀作響的木樓梯,在二樓一間靠窗的雅間外停下:“兩位姑娘稍等,小的這就去請我們老板?!?/p>
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樓下的喧囂。姜若蘭走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往下看,低聲道:“這地方看著普通,沒想到真是葉師兄說的聯(lián)絡點。”
江意悅摸著腰間的玉佩,目光掃過雅間的陳設——墻上掛著幅水墨山水畫,畫軸邊緣有些磨損,桌上的青瓷茶具看著倒有幾分年頭。她指尖在桌沿敲了敲:“能在京城開這樣的店,這位花老板定不簡單?!?/p>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輕緩的腳步聲。門被推開,走進來一個穿月白長衫的女子,約莫三十許年紀,發(fā)髻松松挽著,手里把玩著一串紫檀佛珠,眉眼間帶著股疏朗的英氣。
“兩位姑娘久等了?!彼叩阶狼白?,笑盈盈地給自己倒了杯茶,“我是花十一。葉茗軒的信,我收到了。”
江意悅抬眸看她,開門見山:“我們需要知道許家最近的動靜,還有……五年前江家舊案的細節(jié)?!?/p>
花十一呷了口茶,目光在兩人臉上轉(zhuǎn)了圈,慢悠悠道:“許家如今在朝中勢大,眼線遍布,想查他們可不容易。不過嘛……”她話鋒一轉(zhuǎn),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葉茗軒欠我的人情,總得讓他師妹們來還不是?”
江意悅和姜若蘭對視一眼,姜若蘭眼里滿是茫然——她只知葉茗軒闖蕩江湖時,與幾位義兄義姐聲名遠播,更因武藝出眾、容貌俊朗,惹得不少江湖女子傾慕,卻從不知他還欠著花十一的人情。
江意悅定了定神,拱手道:“花老板,實不相瞞,我們確實不知師兄欠了您什么情分。若有需要我們效勞之處,還請明說,只要不違道義,我們定當盡力?!?/p>
花十一放下茶杯,指尖捻著佛珠,笑得眉眼彎彎:“也不是什么大事。不過嘛……”她拖長了語調(diào),目光落在江意悅臉上,帶著幾分促狹,“葉茗軒那家伙,當年在我們義兄妹跟前,可沒少提你?!?/p>
江意悅一愣:“提我?”
“可不是。”花十一挑眉,“說你年紀小卻心思靈透,認藥比誰都快,練掌法時眼神亮得像淬了火。我們那時就打趣他,說他哪是收師妹,分明是在家養(yǎng)了個童養(yǎng)媳,把你護得跟眼珠子似的。”
“噗——”姜若蘭沒忍住笑出了聲,見江意悅瞪過來,連忙捂住嘴,眼底卻滿是“原來如此”的笑意。
江意悅耳根微微發(fā)燙,卻依舊鎮(zhèn)定道:“師兄待我們向來親厚,許是隨口提過幾句。還請花老板告知人情究竟是什么?!?/p>
花十一見她這副模樣,倒也不再逗弄,斂了笑意道:“前兩年我在江南遇襲,是他拼著受了三處刀傷救了我。這份情,我記著。如今他讓你們來找我,便是信得過我。”
她端起茶壺給兩人續(xù)上茶:“許家的事,我會幫你們查。但江家舊案牽扯甚廣,當年經(jīng)手的官員要么早已離京,要么閉口不談,得慢慢來。你們初到京城,先在我這醉玥樓住下,平日里扮作幫工,也好掩人耳目?!?/p>
江意悅起身拱手:“多謝花老板?!?/p>
“謝什么?!被ㄊ粩[了擺手,眼里閃過一絲正色,“葉茗軒的師妹,就是我的師妹。只是這京城水深,往后行事,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p>
被伙計領(lǐng)到后院的客房,剛關(guān)上門,江意悅就伸手戳了戳姜若蘭的額頭,沒好氣道:“死丫頭,你寫的什么破劇情?還童養(yǎng)媳,虧你想得出來!”
姜若蘭揉著額頭直笑:“這可不能怪我,原書里葉師兄就是個悲情男二啊。”她往床沿上一坐,語氣正經(jīng)了些,“你不知道,原劇情里,他后來得知你在雪地里慘死,自己也……也殉情了?!?/p>
江意悅手上的動作一頓,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硌了一下,悶悶的。她垂眸整理著行囊,低聲道:“胡說什么?!?/p>
“真沒胡說?!苯籼m湊過來,“不過原書里可沒寫他跟花老板這幫義兄妹的事,更沒提他對你……嗯,那種心思。許是劇情跑偏了?”
江意悅翻了個白眼,將疊好的衣衫放進柜子:“管他什么心思,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查許家和江家的案子。”話雖如此,腦海里卻不由自主浮現(xiàn)出泉州最后一面——葉茗軒站在火海前,紅著眼卻強裝鎮(zhèn)定,囑咐她們?nèi)f事小心。
這三年來,他們確實常通書信。葉茗軒會在信里說查到的黑霧線索,說江湖上的異動,偶爾也會問起她們在寧州的生活,字里行間總是透著關(guān)切。只是他追查的事牽涉甚廣,常年奔波在外,最近半年,連書信都稀稀拉拉的,只上個月托人捎來一句“京城兇險,萬事謹慎,我已查到些眉目,不日便到”。
“別想了。”姜若蘭拍了拍她的肩,“葉師兄吉人天相,肯定沒事。咱們先在這醉玥樓安頓下來,等花老板的消息再說?!?/p>
江意悅點點頭,推開窗望向院子。月光灑在青石板上,映出幾分清冷。她深吸一口氣,將那些紛亂的思緒壓下去——現(xiàn)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京城的路才剛開頭,她沒資格分心。
第二天一早,江意悅和姜若蘭換上了一身合體的衣裙。江意悅穿的是湖藍色暗紋錦緞襦裙,領(lǐng)口繡著精致的纏枝蓮,腰間系著同色玉帶;姜若蘭則選了件藕荷色紗裙,裙擺綴著細碎的珍珠,走動時微微晃動,襯得兩人比尋常京中女子多了幾分清麗,又不至于太過張揚。
按照花十一給的地址,她們穿過兩條僻靜的胡同,在一處爬滿青藤的小院前停了腳。院門口掛著塊“茉莉花店”的小木牌,推門進去,就見滿院姹紫嫣紅,一個穿著素色布裙的女子正坐在石凳上剪花枝,陽光落在她發(fā)間,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
正是江家大小姐,江茉莉。
江茉莉聽見動靜,抬頭看來,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兩位小姐是來買花的嗎?今兒剛到了些新茶梅,開得正艷呢?!?/p>
江意悅望著滿院的花草,眼眶微微發(fā)熱——小時候姐姐的房里總是擺滿了鮮花,尤其是玫瑰,說是要讓妹妹的日子也像花兒一樣明媚。她定了定神,輕聲道:“請問,有玫瑰嗎?”
江茉莉愣了一下,起身道:“有的,剛從暖房里剪來的,還帶著露水?!?/p>
“那便要三枝吧?!苯鈵偟穆曇魩е灰撞煊X的顫抖,“小時候,姐姐總愛往我房里放三枝玫瑰,說三枝代表‘平安順遂’。”
江茉莉手里的剪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她猛地抬頭看向江意悅,嘴唇哆嗦著,眼里瞬間蓄滿了淚水:“你……你說什么?”
她踉蹌著走上前,死死盯著江意悅的臉,像是要透過她看到多年前那個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半晌,她才顫抖著喚出那個埋在心底多年的名字:“悅兒……你是悅兒?”
江意悅再也忍不住,眼眶一紅,張開雙臂笑道:“是我。不打算抱一下嗎?”
江茉莉猛地撲過來,將她緊緊摟在懷里,淚水洶涌而出,哽咽著說不出話。多年來的擔驚受怕、日夜思念,在這一刻終于有了著落。姜若蘭站在一旁,看著相擁而泣的姐妹,悄悄轉(zhuǎn)過身,用帕子擦了擦眼角。
院外傳來腳步聲,一個穿著青布長衫的男子走進來,正是江茉莉的丈夫。他見此情景,先是一愣,隨即看到江意悅腰間那半塊玉佩,頓時明白了什么,眼眶也紅了:“是……是二妹回來了?”
江意悅從姐姐懷里抬起頭,望著眼前這位姐夫,點了點頭,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姐夫,我回來了。”
滿院的花香里,終于染上了久別重逢的暖意。
幾人來到后院的小廳坐下,江茉莉看著江意悅,指尖輕輕拂過她的發(fā)梢,眼眶依舊紅紅的:“你走的時候才那么點大,梳著兩個小髻,抱著我的腿哭著說要吃糖糕……這一晃,都長這么高了。”
江意悅握住姐姐的手,將自己穿來后的經(jīng)歷揀要緊的說了——被師父林燕收養(yǎng),學醫(yī)練武,泉州遭難,輾轉(zhuǎn)來到京城。只是隱去了穿越的細節(jié),只說是僥幸活了下來。
江茉莉聽得心驚膽戰(zhàn),聽到師父遇難時,忍不住攥緊了她的手:“苦了你了,悅兒。”
一旁的李浩嘆了口氣,接過話頭:“當年江家出事,我和你姐姐僥幸逃出來,隱姓埋名才在京城落腳。開這花店本是想安穩(wěn)度日,可京城物價高,生意時好時壞,常常入不敷出。前陣子暖房塌了一角,到現(xiàn)在都沒錢修?!?/p>
江茉莉抹了抹眼角:“也不是沒想過別的營生,可我們除了侍弄花草,實在沒別的本事。”
江意悅和姜若蘭對視一眼,姜若蘭先開了口:“姐姐姐夫別愁,我們或許有辦法?!?/p>
江意悅點頭,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和若蘭在寧州時,琢磨出些新奇的甜品,很受街坊喜歡。不如咱們把花店改一改,一半賣花,一半做甜品店。來買花的客人可以坐下來喝杯茶、吃塊糕,來吃甜品的客人說不定也會帶束花回去。這樣兩樁生意能互相帶起來,日子總會好起來的?!?/p>
姜若蘭補充道:“我還能教姐姐做些用花做的點心,比如玫瑰酥、茉莉糕,既應景又特別,肯定能吸引人?!?/p>
江茉莉愣了愣:“甜品店?可我們沒做過這個啊……”
“不難的。”江意悅笑了笑,“我和若蘭可以先動手,教你們怎么做。裝修的錢我們也有,正好能把暖房修一修,再隔出兩間雅致的客座來?!?/p>
李浩看著她們眼里的篤定,又看了看妻子,遲疑道:“這……會不會太麻煩你們了?”
“一家人說什么麻煩。”江意悅握住姐姐的手,目光明亮,“江家的仇我們要報,但眼下,得先好好活下去,活得比誰都好。”
江茉莉望著妹妹眼里的韌勁,忽然覺得心里踏實了許多。她點了點頭,淚水又落了下來,這次卻帶著釋然的笑意:“好,聽你的。”
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四人臉上,暖融融的。小廳外的花枝在風里輕輕搖晃,仿佛也在為這新生的希望頷首。
回到醉玥樓的客房時,天已經(jīng)擦黑了。姜若蘭剛坐下就拍了下手,眼睛亮晶晶的:“我剛才路上一直在想,光賣甜品和茶水好像還不夠出彩,能不能再添點新奇玩意兒?”
江意悅正倒著水,聞言抬眸:“你有想法?”
“嗯……”姜若蘭托著下巴,忽然眼睛一亮,“你說,賣奶茶怎么樣?”
幾乎是同時,江意悅也脫口而出:“奶茶!”
兩人對視一眼,都笑了起來。江意悅放下水壺,有些懊惱地拍了下額頭:“我怎么就沒想到這個!寧州那邊雖有酪飲,卻沒這種調(diào)法。咱們把茶葉炒香了煮出茶湯,再兌上鮮奶,加點紅糖或者桂花,甜香醇厚,女孩子肯定愛喝。”
“就是??!”姜若蘭湊近了些,“奶茶配甜品,簡直是絕配!而且這東西新穎,別家沒有,肯定能成招牌?!?/p>
興奮過后,江意悅冷靜下來:“不過得先解決原料的問題。茶葉好辦,京城茶莊多,總能找到合適的。關(guān)鍵是奶——咱們得找穩(wěn)定的鮮奶來源,最好是能直接聯(lián)系到養(yǎng)牛的農(nóng)戶,這樣既新鮮又便宜?!?/p>
“奶?!苯籼m皺了皺眉,“京城附近應該有牧場吧?不行就托花老板問問,她人脈廣,說不定能找到門路。”
江意悅點頭:“明天我就去跟花老板提一句。另外,奶茶的做法也得琢磨琢磨,比如用什么茶底更香醇,奶和茶的比例怎么調(diào)才不膩,要不要加些珍珠、椰果之類的配料……”
她越說思路越清晰,眼里閃著光:“等甜品店開起來,先推出幾款基礎款的奶茶試試水,比如原味、桂花味、玫瑰味,再搭配咱們的花糕點心,肯定能吸引不少人。”
姜若蘭已經(jīng)開始暢想起來:“到時候咱們在店里擺幾張小桌子,鋪上碎花布,客人捧著奶茶吃著點心,旁邊還擺著鮮花,想想都覺得愜意!”
江意悅笑著搖搖頭:“先別高興太早,明天先去打聽奶和茶葉的事。一步一步來,總能成的。”
窗外的月光透進來,照亮了兩人眼里的期待。雖然前路依舊有迷霧,但此刻,為著一個共同的目標盤算著、規(guī)劃著,倒讓這京城的夜晚,多了幾分踏實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