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尚未完全閉合,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突然從暗道傳來,伴隨著布料摩擦石壁的窸窣聲。江意悅反應(yīng)極快,反手抽出腰間軟劍,靈力瞬間在掌心凝聚——只見一個瘦小的身影猛地撞進(jìn)門來,破布衣衫上沾滿污泥,頭發(fā)糾結(jié)如枯草,正是個討飯模樣的男孩。
“什么人?”江意悅冷聲喝問,手腕輕揚(yáng),劍刃已抵在男孩頸側(cè),寒氣逼得他瑟縮了一下。男孩抬起頭,露出雙黑亮卻布滿警惕的眼睛,抿著唇一言不發(fā),只是死死盯著她。
“啞巴?”江意悅眉峰微蹙,劍刃又貼近半分,刃尖幾乎要劃破他頸間的皮膚。
“等等。”孟韻忽然伸手按住她的劍柄,目光落在男孩那雙因饑餓而凹陷的臉頰上,眼底掠過一絲復(fù)雜的同情。他想起父親剛?cè)ナ滥悄辏约阂苍┲愃频钠埔拢诮诸^巷尾躲避追兵,靠撿拾殘羹冷炙活命。
他放緩了語氣,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溫和:“別怕,我們不是壞人。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依舊抿著唇,只是警惕的眼神稍稍松動了些,看向孟韻的目光里少了幾分?jǐn)骋狻?/p>
孟韻從袖中摸出一枚金錠,又從行囊里取出塊油紙包著的干糧餅,遞到男孩面前:“不想說也沒關(guān)系。”他攤開手掌,指尖沾了點桌上的水漬,“寫字可以嗎?”
男孩的視線在金錠與干糧間轉(zhuǎn)了轉(zhuǎn),最終落在那塊散發(fā)著麥香的餅上,喉結(jié)悄悄滾動了一下。他遲疑片刻,終于點了點頭,伸出凍得通紅的手指,在孟韻攤開的掌心輕輕劃動。
指尖冰涼,帶著泥土的粗糙感。孟韻感覺到掌心落下兩個字,筆畫稚嫩卻用力——陳慕星。
“陳慕星……”他低聲念出這個名字,目光驟然一凝,抬眼看向男孩,“你認(rèn)識陳璽?”
男孩的身子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再次伸出手指,在他掌心一筆一劃地寫著。這次的字更輕,卻帶著不容錯辨的指向——娘。
孟韻的瞳孔猛地收縮,猛地轉(zhuǎn)頭看向江意悅,眼底翻涌著震驚與難以置信。
江意悅早已收了劍,此刻聽到這層關(guān)系,只覺心頭像是被重錘砸中,失聲驚呼:“你娘?!”
她盯著男孩頸間露出的半塊玉佩,那玉佩的紋路竟與陳璽書房里擺著的鎮(zhèn)紙如出一轍。原來陳璽不僅布下這盤大棋,竟還有個孩子藏在鬼市,而這孩子,顯然知道些什么。
孟韻指尖的余溫還未散盡,望著陳慕星那雙懵懂卻藏著秘密的眼,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又問:“那張星元,也就是現(xiàn)在的魔王……是你的父親?”
陳慕星垂眸,指尖在孟韻掌心重重一點,寫了個“是”。
這一個字像塊巨石投入深潭,江意悅與孟韻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浮起恍然。難怪張星元對陳璽的指令言聽計從,原來竟是這樣一層關(guān)系。滅江家、除孟德,這對父子竟聯(lián)手布下如此陰狠的局。
江意悅心頭疑云更重,上前一步追問:“既然如此,他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江家與你們無冤無仇。”
陳慕星聞言,忽然歪了歪頭,黑亮的眼睛里滿是困惑,像是不明白她為何會有此一問。江意悅見狀,補(bǔ)充道:“我叫江意悅,江家的二女兒。”
“江意悅”三個字剛出口,陳慕星的眼神驟然變了,他猛地抓住孟韻的手腕,指尖飛快地在他掌心劃過,力道大得幾乎要掐進(jìn)皮肉里——“他要用你的身體,把娘復(fù)活。”
孟韻渾身一震,猛地抽回手,指尖的觸感仿佛還殘留著那刺骨的寒意。江意悅更是心頭劇跳,瞬間想通了關(guān)節(jié):“陳璽要復(fù)活?可我記得有人說,你母親當(dāng)年已飛身成仙,怎么會……”
陳慕星搖了搖頭,小手在孟韻重新攤開的掌心急促地寫著:“沒有,不全是。”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憶那些模糊的片段,“娘生下我后,把我藏在了鬼市的地窖里,囑咐我永遠(yuǎn)不要露面。后來我長大些,聽一起討飯的伙伴說,娘當(dāng)年是不想回天界,不愿跟他一起面對那些神仙的追責(zé)……”
他的指尖開始發(fā)顫,寫下的字跡也歪歪扭扭:“后來……娘沒了魂魄。他找不到辦法,就入了魔。”
“沒了魂魄……”江意悅喃喃重復(fù),忽然想起萬妖神女覺醒時窺見的混沌景象,“難道你娘的魂魄,散在了三界縫隙里?”
陳慕星用力點頭,眼里滾下兩顆淚珠,砸在孟韻的手背上,滾燙得像火。
孟韻終于明白,為何陳璽要處心積慮針對自己。他要的根本不是江家的血脈,而是孟家世代相傳的靈脈——那是三界中唯一能承載神魂重聚的容器。用她的身體為引,聚齊散佚的魂魄,將那個女人從虛無中拉回來。
而江家,不過是因為她這個萬妖神女的身份,成了計劃里必須清除的障礙。
密室里的琉璃燈忽明忽暗,映著陳慕星淚痕交錯的臉,也映著江意悅與孟韻沉如寒潭的目光。原來這場橫跨數(shù)年的仇怨,源頭竟是一段扭曲的執(zhí)念,一個入魔者的復(fù)活夢。
孟韻握緊了腰間的劍,指腹抵著冰冷的劍鞘,聲音里淬著決絕:“他想借你的身體復(fù)活魂魄?那也得問問我們答不答應(yīng)。”
“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先出去。”江意悅將密信仔細(xì)折好塞進(jìn)袖中,又看了眼陳慕星,語氣沉定,“走吧。”
三人順著暗道往回走,狹窄的通道里只有彼此的腳步聲。陳慕星緊緊攥著那塊干糧餅,亦步亦趨地跟在孟韻身后,瘦小的身影在昏暗里像株怯生生的草。
出了無憂樓的后門,江意悅一眼就看見茶棧拐角處的姜若蘭和賈玟星。兩人正探頭探腦地張望,見她出來,連忙迎上來。
“可算出來了,里面——”姜若蘭的話卡在喉嚨里,目光落在孟韻身上時陡然一沉,“他怎么也在?”
“說來話長,先離開這里。”江意悅指了指躲在孟韻身后的陳慕星,“這孩子我們得帶回靈界,鬼市太危險。”
姜若蘭瞥了眼那渾身臟污的男孩,雖滿是疑惑,還是點了點頭:“行,先撤。”
幾人剛拐過街角,一陣?yán)滹L(fēng)突然從背后襲來。江意悅猛地回頭,只見數(shù)十個黑衣人身形如鬼魅,已將路口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面罩下的眼睛泛著幽冷的光。
“不好,被盯上了。”孟韻瞬間將陳慕星護(hù)在身后,長劍“噌”地出鞘,寒光凜冽。
江意悅當(dāng)機(jī)立斷:“賈玟星,你身上有暗器,帶著孩子從東側(cè)小巷走,我們斷后!”
“那你們……”賈玟星看著黑壓壓的人群,面露憂色。
“別廢話,快走!”姜若蘭已祭出紅光,周身靈力翻涌如潮,“我們隨后就到!”
賈玟星咬了咬牙,一把將陳慕星拽到身后,矮身鉆進(jìn)旁邊的窄巷。黑衣人想追,卻被姜若蘭一道紅光逼退。
“找死!”為首的黑衣人低喝一聲,數(shù)十道黑影同時撲來。姜若蘭與孟韻并肩而立,劍光與紅光交織,瞬間與黑衣人纏斗在一起。
江意悅站在兩人身側(cè),忽然閉上眼。眉心處一點金光漸盛,周身卷起無形的氣流,她冷哼一聲,聲音清冽如冰:“敢攔萬妖神女的路,你們配嗎?”
話音未落,地面突然裂開數(shù)道縫隙,藤蔓破土而出,如靈蛇般纏向黑衣人。那些藤蔓帶著刺骨的寒意,觸到皮膚便留下焦黑的印記,慘叫聲此起彼伏。
三人且戰(zhàn)且退,眼看就要沖出鬼市入口,斜刺里突然竄出個黑衣人,手中甩出個黑布包裹。江意悅眼疾手快,揮劍劈去,包裹散開,數(shù)十只毒蜘蛛如雨點般落下,通體漆黑,獠牙閃著幽光。
“小心!”孟韻臉色驟變,想也沒想便擋在江意悅身前。一只毒蜘蛛落在他手背,尖銳的獠牙瞬間刺入皮肉,他悶哼一聲,反手將蜘蛛捏碎,手背已迅速泛起青黑。
“孟韻!”江意悅心頭一緊,卻見孟韻眼中紅光一閃,周身竟涌起柔和的鹿神靈光,那光芒如暖陽般護(hù)住他的經(jīng)脈,暫時壓制住毒性蔓延。他揮劍逼退身前的黑衣人,聲音嘶啞卻堅定:“走!”
三人拼盡全力殺出重圍,黑衣人死的死,傷的傷,再不敢追。剛跑出鬼市邊界,孟韻身上的靈光突然潰散,他腿一軟,直挺挺地向前倒去。
“孟韻!”江意悅飛身上前,在他落地前穩(wěn)穩(wěn)接住。男人的身體滾燙而沉重,臉色白得像紙,嘴唇泛著青黑,已然沒了意識。
“孟韻!醒醒!”她抱緊他冰冷的身體,指尖觸到他頸間微弱的脈搏,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姜若蘭趕上來,看到這情景,臉色也沉了下去:“是噬魂蛛的毒,得趕緊找解藥!”
江意悅沒說話,只是將孟韻抱得更緊,眼眶不受控制地紅了。風(fēng)從曠野吹過,掀起她的發(fā)絲,也吹過男人蒼白的臉,那雙眼總是望著她的眼睛,此刻緊緊閉著,再沒了往日的執(zhí)拗與光亮。
江意悅半跪在地,將孟韻的頭枕在膝頭,指尖反復(fù)摩挲他泛青的唇瓣,直到姜若蘭在旁急聲催促,才猛地回神,合力將人架起,踉蹌著往最近的客棧趕。
推開客棧木門的瞬間,一股清冽的草木香撲面而來。角落里臨窗的位置坐著個白衣人,青絲如瀑,指尖捻著枚玉笛,正是霧中仙淮音。他抬眼看來,眸光淡得像水墨畫,卻精準(zhǔn)地落在孟韻身上。
“前輩是你!”姜若蘭又驚又喜,幾步?jīng)_過去,“我們好友中了噬魂蛛的毒,您能不能……”
淮音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玉笛輕放桌面,起身走到床前。他指尖搭在孟韻腕脈上,周身泛起淡青色的靈光,那光芒如流水般淌入孟韻體內(nèi),原本青黑的手背竟緩緩?fù)柿诵╊伾?/p>
江意悅站在一旁,屏著呼吸緊盯孟韻的臉,直到淮音收回手,才啞聲問:“怎么樣?”
“毒已入肺腑,需徹夜驅(qū)毒。”淮音聲音清淡,“你們守在外間,莫要打擾。”
這一夜格外漫長。江意悅守在門外,聽著屋里靈力流動的細(xì)微聲響,指尖一遍遍絞著衣袖。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房門終于開了。
淮音走出來,白衣上沾了些暗色的污漬,神色比昨夜沉了幾分。“毒解了。”
江意悅心頭一松,剛要邁步進(jìn)去,卻被他攔住。“可……”
“可什么?”她追問,心跳莫名加快。
淮音嘆了口氣,目光掠過屋內(nèi)那張床:“他體內(nèi)靈脈受毒素侵蝕,又強(qiáng)行催動鹿神之力,已傷及根本。”他頓了頓,聲音輕得像嘆息,“一夜白頭,能不能醒過來,要看他自己的意志了。”
“一夜白頭……”江意悅重復(fù)著這四個字,只覺耳邊突然響起一陣尖銳的鳴響,像是有無數(shù)根針鉆進(jìn)腦海。她踉蹌著沖進(jìn)房,只見床榻上的人青絲盡褪,雪般的白發(fā)散落在枕間,臉色依舊蒼白,卻再沒了往日的鮮活。
那雙眼總是含著執(zhí)拗與溫柔望著她的眼睛,緊閉著,仿佛永遠(yuǎn)不會再睜開。
“孟韻……”她伸出手,指尖懸在他白發(fā)上,卻怎么也落不下去。耳鳴聲越來越響,蓋過了姜若蘭的驚呼,蓋過了窗外的鳥鳴,只剩下心底那片瞬間崩塌的空白,和密密麻麻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