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冬季的波士頓,刮著寒風,廣場一側的講演廳里,一場名為“中國問題與世界革命”的青年講座正在進行。
謝明棠坐在靠近窗邊的位置,透過結霜的玻璃窗,偶爾能看到外面飛舞的雪花。她身穿一件素雅的深藍呢子大衣,這是臨行前母親特意為她準備的,說是“既要保暖,又要體面“。此刻,她手中緊緊攥著一本厚厚的筆記本,封面已經有些磨損,里面密密麻麻記錄著這幾個月來的所思所想。
講臺上的講者是從紐約專程趕來的青年馬克思主義者,姓名已不可考,但他那副金絲邊眼鏡后的眼神炯炯有神,演講時聲如洪鐘,字字鏗鏘,每一句話都像錘子一樣敲擊著在場每個人的心:
“同志們,今夜我要問大家一個問題——為什么我們的人民一貧如洗?為什么偌大的中國,土地盡歸少數官僚地主所有?為什么我們的農人祖祖輩輩在土地上耕作,卻連自己的三尺薄田也無從擁有?“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臺下的每一張面孔,聲音愈發激昂:“孫中山先生曾經說過,要耕者有其田!但我們共產黨要說得更徹底——土地不僅要歸還給耕者,更要歸于全體勞動人民所有!“
臺下響起了零星的掌聲,但更多的是靜默的思考。謝明棠感到心跳加速,這些話語像閃電一樣劃過她的內心。她想起了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想起了那些在田間勞作卻食不果腹的鄉親們。
“我們的目標,“講者繼續說道,聲音愈發高昂,“不只是民族獨立,更是徹底的社會革命!我們要推翻腐朽的軍閥統治,鏟除幾千年來的封建余毒,消滅一切剝削制度,讓每一個勞苦大眾都能堂堂正正、有尊嚴地活著!“
一旁的助手——一個看起來只有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這時舉起一本紅色封皮的小冊子,朗聲宣告:“這本書,就是《共產黨宣言》——它是照亮黑暗的火把,是我們為中國尋找到的真正出路!馬克思和恩格斯為我們指明了方向,現在,輪到我們去實踐了!“
掌聲如雷鳴般響起,整個講演廳都被這熱烈的氣氛所感染。謝明棠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眼中閃爍著激動的光芒。
當那個年輕的助手走下臺來,將一本《共產黨宣言》遞到謝明棠手中時,她的指尖幾乎有些顫抖。這本書的封面是深紅色的,紙張有些粗糙,墨跡似乎還未完全干透,顯然是剛剛印制出來的。但在謝明棠眼中,她仿佛捧著一卷沉甸甸的天書,一本能夠改變世界的奇書。
那天夜里,她在燈下,小心翼翼地打開那本《共產黨宣言》,開始一字一句地閱讀:
這開頭的幾句話就讓她心頭一震。她從未想過,一本書能夠以如此詩意而又充滿力量的語言開篇。
“一切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
“資產階級生產關系,正是今日社會動蕩的根源。”
“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
她一頁頁翻過去,只覺得腦中風雷激蕩。那不再是高堂大廈中模糊抽象的理論,而是一幅幅鮮活的現實圖景。
是的,正是這種制度,令千千萬萬人終其一生困頓、沉默、麻木;而這本薄薄的冊子,卻向她展現了另一種可能——一種沒有剝削、沒有壓迫的社會,一種真正屬于人民的中國。
她忽地想到孫中山曾說:“土地為一切生計之根本”,要“平均地權”,“耕者有其田”。而共產黨,更將這理想推至極致:要徹底打碎封建土地制度,要將土地歸還耕者,要讓農人不再卑微,工人不再沉默,女子不再低頭。
謝明棠將冊子輕輕合上,眼中有光在燃燒。她知道,她再也不能回到從前那個“謝家小姐“的身份里去了。她的世界已經改變,她的心已經改變。從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個只關心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的閨秀,而是一個有著獨立思想、渴望改變世界的新女性。
自那夜讀完《共產黨宣言》后,謝明棠便成了波士頓青年社團中最活躍的身影之一。她常常在哈佛、麻省理工的圖書館與留學生公寓之間奔波,組織讀書會、整理資料、聯系工人社團,甚至開始嘗試為中文版的《宣言》撰寫批注和注釋。
這本書,她讀得太熟了,幾乎每一句話都烙印在腦海中。但她知道,光讀是不夠的,她要將這思想傳播出去,讓更多的中國留學生了解馬克思主義,讓他們也能夠覺醒。
在一次哈佛大學的學生聚會上,她遇到了周允之。這個來自江西九江的青年正在麻省理工學院攻讀電氣工程,但他對社會問題的關注遠遠超過了對專業知識的興趣。他有一雙深邃的眼睛,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說話時總是深思熟慮,每一句話都經過仔細斟酌。
“你也讀過《共產黨宣言》嗎?“那天晚上,在一個關于中國問題的小型討論會后,周允之主動找到了謝明棠。
“不僅讀過,而且讀了很多遍。“謝明棠回答,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我覺得這本書簡直就是為我們中國人寫的。“
周允之點了點頭,表情嚴肅:“是的,馬克思的理論雖然是基于歐洲的情況,但對中國同樣適用。我們的封建社會正在向資本主義社會轉變,這個過程中必然會產生尖銳的矛盾。“
從那次談話開始,他們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每個周末,他們都會在查爾斯河邊的小咖啡館見面,討論馬克思主義理論,分析中國的現狀,探討革命的可能性。周允之的理論功底很深,而謝明棠則更善于將抽象的理論與具體的現實相結合。
從那天起,他們常常在麻省理工旁的一家小咖啡館見面。這家咖啡館名叫“波士頓書屋“,是一個德國移民開的,裝修簡樸而溫馨,靠窗的座位采光很好,是讀書寫作的好地方。
每次見面,謝明棠總是穿著那件墨綠色毛呢大衣,這是她最喜歡的一件衣服,既保暖又得體。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神情專注,眉宇間是新思想賦予的堅定。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她的臉上,給她增添了一種圣潔的光輝。
周允之坐在她對面,時不時摘下眼鏡揉揉眉心,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他們就像是同一支筆的兩端,一起在時局的黑暗里點亮文字的微光。
有一次,他們為一句話的批注爭執良久。
“資產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
周允之認為,這一句話的翻譯很好,精準傳達馬克思關于“歷史進步中的自我毀滅“這一深刻含義,不需要進行通俗批注,不能為了通俗而失去理論的嚴謹性。
“明棠,馬克思在這里要表達的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矛盾,“他推了推眼鏡,認真地說道,“資產階級一方面創造了前所未有的生產力,但另一方面也為自己的滅亡準備了條件。這種辯證關系必須在翻譯中體現出來。“
而謝明棠則堅持要“用通俗語言表達抽象概念“。她放下手中的筆,眼神堅定:
“允之,我們不是批注給學院派的教授們看的,不是給那些已經有深厚理論基礎的知識分子看的。我們是給碼頭上的工人、織布廠里的女工、還有江西鄉下那些不識字的佃農聽的。如果他們聽不懂,我們的翻譯就失去了意義。“
“但不能為了通俗而失掉它的本意。“周允之堅持自己的觀點,“理論的準確性是第一位的。“
他們的爭執像是火花四濺,但這種爭執并不會傷害彼此的感情,反而讓他們更加了解對方的想法。火花落下后,卻并不灼人,而是愈加照亮彼此的輪廓。經過反復的討論和推敲,他們最終找到了一個既保持理論準確性,又相對通俗易懂的表達方式。
這樣的討論幾乎每次見面都會發生。他們為這些批注解釋而爭論,為每一句話的表達而深思。馬克思主義的每一個概念,從“階級斗爭“到“剩余價值“,從“無產階級專政“到“共產主義社會“,都在他們的筆下經過反復的潤色和修改。
就在那個雪花紛飛的夜晚,當他們走出咖啡館時,街邊櫥窗里映出了她和周允之肩并肩的倒影。在那昏黃的燈光下,兩個年輕人的身影顯得那么和諧,那么契合。謝明棠忽然覺得,他們之間的聯系已不僅僅是對思想的共鳴,還有一種更深層的情感,像春雨悄然滋生的藤蔓,悄無聲息地纏繞了她的心。
她開始意識到,周允之對她來說已經不只是一個志同道合的同志,而是一個她愿意與之分享內心世界的人。當他專注地閱讀時,當他為了一個詞匯的準確翻譯而皺眉思考時,當他興奮地談論革命理想時,她都會感到心跳加速。
1925年初,波士頓的雪下得特別大。一場細雪悄然落在波士頓的屋檐與街角,整個城市都披上了銀白色的外衣。在這個靜謐的冬夜,青年共產黨員旅美組織做出了一個重要決定:發展一批新的同志,并在一位華僑木工的地下室中,舉行一次簡樸而莊嚴的入黨儀式。
這位華僑木工名叫李大成,是廣東人,二十年前來到美國打工,憑著一手精湛的木工手藝在波士頓站穩了腳跟。雖然生活不算富裕,但他一直關心祖國的命運,是旅美華人中少數接受馬克思主義思想的工人。他的地下室平時用來堆放木材和工具,但今晚,這里將見證幾個年輕人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刻。
那天夜里,謝明棠穿著素凈的深藍呢子外套,這是她最莊重的一件衣服,系著母親親手縫制的白圍巾。這條圍巾是她離開中國時母親給她的,上面繡著精美的梅花圖案,承載著母親對女兒的深深思念和美好祝愿。
她沿著狹窄的樓梯走下地下室,腳步輕緩但堅定。地下室里彌漫著木材的清香,四周堆放著各種木料和工具,墻上掛著幾盞煤油燈,發出昏黃的光線。雖然環境簡陋,但空氣中卻有一種肅穆而堅定的力量。
等她到達時,看到有七八位面孔熟悉的同齡人都已到齊。其中有幾個是她在讀書會上認識的留學生,也有幾個是在工人運動中結識的華人工人。大家的表情都很嚴肅,但眼中都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周允之站在一旁,他是這批新黨員的介紹人之一。當他看到謝明棠走進來時,心中涌起一陣暖流。他望著她,那一刻,他看見她的眼神仿佛是夜空中最亮的星,明亮而堅定,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對理想的執著。
宣誓開始了。
謝明棠和其他幾位新黨員一起站定,右手舉起,左手按在一冊手抄的黨綱上。這冊黨綱是用毛筆工整地抄寫的,字跡清秀而有力,每一個字都承載著革命的重量。
“我志愿加入中國共產黨,“謝明棠開口說道,聲音清晰而堅定,“承認黨的綱領,遵守黨的紀律,為共產主義奮斗終身,為無產階級解放而不惜犧牲個人一切……“
她的聲音沉靜,卻有一種震人心魄的力量。每一個字都從心底涌出,每一句話都飽含著真摯的情感。她知道,自己已不再是那個在臨川謝宅中吟詩習禮的閨秀,也不是那個在異國燈火下孤獨尋路的女孩。從這一刻起,她是一名中國共產黨員,是人民的女兒,是未來新中國的播種人。
周允之默默望著她,眼眶微熱。在這昏黃的燈光下,在這簡陋的地下室里,他看到了一個為了理想而發光發熱的女子。她的美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溫婉秀麗,而是一種由內而外散發的堅定和力量。
他忽然明白,謝明棠之于他,不止是并肩前行的同志,更是那個他愿意用一生守護、共赴理想與風雨的女人。在這個神圣的時刻,他們不僅在政治上成為了同志,在感情上也更加緊密地聯系在一起。
儀式結束后,大家圍坐在一起,分享著簡單的茶水和點心,交流著彼此的想法和感受。雖然環境簡陋,但每個人的心中都充滿了溫暖和希望。他們知道,從今晚開始,他們不再是孤獨的個體,而是一個團結的集體,一個為了共同理想而奮斗的大家庭。
春寒料峭,河水結著薄冰,偶爾有幾只野鴨在冰面上艱難地尋覓著食物。哈佛廣場的一棵老楓樹下,積雪斑駁,樹枝在寒風中搖擺,發出陣陣響聲。
謝明棠與周允之并肩而立,望著街角貼出的最新國際新聞。那是一張泛黃的報紙,被風雪侵蝕得有些模糊,但上面的大字標題依然清晰可見:《中山病逝,國共將何去何從》。
1925年3月12日,孫中山先生在北京逝世。之后這個消息傳到美國,如晴天霹靂般震動了整個旅美華人社團。孫中山不僅是國民黨的總理,更是整個中國民主革命的象征。他的逝世,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結束,也預示著另一個時代的到來。
“先生走了。“謝明棠輕聲說道,聲音中帶著深深的哀傷。她想起了在國內時讀過的孫中山的著作,想起了他提出的“三民主義“,想起了他為了推翻滿清政府、建立共和而奔走一生的身影。
“是的。“周允之點了點頭,神情同樣沉重,“但是先生的事業不能因此而停止。國民革命必須繼續下去。“
他們知道,孫中山的逝世將會在中國政壇引起巨大的震動。國民黨和共產黨之間本來就存在的矛盾可能會進一步激化,而北洋軍閥們也必然會趁機而起,企圖分裂革命陣營。
“我們不能再等了。“謝明棠將那張報紙緩緩卷起,語氣卻前所未有地堅定。在寒風中,她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中國需要我們。“
周允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點了點頭,神情堅定而沉穩:“北洋軍閥正在借國民黨的喪事發動清洗,國共統一戰線岌岌可危。如果我們繼續待在這里,只是遠遠地觀望,就太遲了。“
他們都知道,時代的列車已經呼嘯著向前奔馳,歷史不會等待任何人。他們不能繼續做海外的旁觀者,不能繼續在象牙塔里空談理論。他們是中國的兒女,那片雖然泥濘卻充滿希望的大地,才是他們真正的歸處,才是他們實現理想的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