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BJ,空氣里那股磨人的、揮之不去的燥熱尚未完全褪去,卻又早早地、不動聲色地混入了一絲屬于深秋的、硬而涼的芯子。
天很高是那種空曠又寂寥的藍,像一塊毫無瑕疵的、巨大的琉璃懸在頭頂。陽光穿過路邊梧桐已經顯出些疲態、微微卷了邊的葉子,斑斑駁駁地篩落下來,在人行道上晃動閃爍。
民政局大廳的臺階冰冷,踩上去堅硬又陌生。腳下那光潔得能映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蔓延開一片無邊無際、令人腳底板都發涼的寒意。不銹鋼聯排座椅冰涼硌人,隔著新買的薄呢裙子,寒氣依舊頑固地滲入骨頭縫里。
江浸月安靜地坐著,目光像是黏在了對面墻上貼著的那個碩大的紅色“囍”字剪紙,又像是穿過了它,落在某個虛無的空洞里。周圍人聲嗡嗡嗡的嘈雜——情侶間竊竊的笑語,或是故作嚴肅但掩不住雀躍興奮的低嚷——全數成了模糊的、無關的背景音。
身邊細微地響了一聲布料摩擦聲。江秋白站了起來,動作利落干脆,沒有絲毫猶豫或拖泥帶水。他今天穿了件剪裁挺括、線條冷硬的黑色羊絨大衣,沒系扣,露出里面熨帖妥帖的純黑色襯衫。沒有領帶,甚至連襯衫最上方那粒紐扣都一絲不茍地扣著,勒著他修長脖頸下方那塊微凸的喉結。整個人筆挺得像一柄剛從倉庫里提出來的、尚未飲過血的寒刃。那股清冽如同冬日雪山深潭的氣息,無孔不入地包裹著江浸月,在她周身織就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走吧?!彼穆曇粼谒^頂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慣有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壓過了大廳里的嗡鳴。
江浸月的指尖幾不可察地蜷了一下,輕輕收進微涼的掌心。她依言站起身,動作有些凝滯,像是身體關節里生了銹。跟著他走向那個被分割成幾個小格子的柜臺,步伐是經過嚴苛訓練后才會有的、那種看似從容實則刻板的韻律。
“證件。”柜臺里的工作人員聲音平板無波,眼神職業性地掃過他們兩個。
兩份戶口本,兩本簇新的深紅色身份證,被一雙骨節分明得如同藝術品的手無聲地推了過去。
照片被印到紅色的證件內頁上。紅底的映襯下,兩人并排而坐。閃光燈“咔”地一閃,刺目的白光短暫地剝奪了視覺。瞬間的失明中,江浸月只覺得耳畔是自己過分放大的心跳聲——咚、咚、咚。
照片旋即被嵌入那本紅色小冊子。機器運作的嗡嗡聲低沉而規律。然后,“啪、啪”兩聲輕響。
兩個深紅色的小本子從玻璃柜臺下的凹槽里被推了出來。上面燙著金字:“中華人民共和國結婚證”。
一切干脆利落到極點。
沒有交換戒指的儀式。沒有親人殷切的祝福簇擁。沒有擁抱或接吻。甚至連一個象征性的、落在手背或臉頰的輕觸都沒有。什么都沒有。只有這冰冷程序走完后的兩份紅本。像一個早已排練純熟卻全無實質內容的舞臺動作。
江浸月伸出手指,指腹帶著些許遲疑,劃過紅本光潔的封面。硬質紙面下,是微微凸起的國徽紋樣。她拿起其中一本,打開。
里面的彩色照片上,她和江秋白并肩坐著,兩人的身體都挺得筆直,各自朝向正前方。照片是精準對稱的構圖,沒有角度上的絲毫親昵與偏離。目光都是平視鏡頭,眼底空寂,一片灰燼燃盡后的荒原。嘴角都微微抿著,不見絲毫上揚的弧度。連額前梳理得一絲不茍的發絲,都透著一股拒人千里的、程式化的規整。這根本不像一對結發夫妻,更像兩位被迫同框出席簽約儀式的、臨時拼湊的甲乙代表。
她合上冊子,紙張發出干脆的響聲。指尖感受到的那一點冰涼堅硬,仿佛蔓延到了骨髓深處。
“江先生,江太太,恭喜?!惫ぷ魅藛T公式化地說了一句,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波瀾。這聲“江太太”砸在耳膜上,讓江浸月的心口猝不及防地緊縮了一下,某種尖銳的、令人無法喘息的窒息感,沿著脊梁骨迅速攀升。
江秋白沒應聲,他甚至沒看工作人員一眼,只是微微偏了下頭,下頜線條繃緊了一個瞬間的弧度,視線掃過江浸月。
“可以了。”他說,聲音比剛才更冷。話是對她說的,卻又像是一句獨白。他不再停留,大衣下擺在空氣里利落地劃出一道冷硬的弧線,轉身便朝出口走去。背影被落地窗外斜照進來的陽光拉得很長,在地面拖移,顯得愈發單薄又銳利,仿佛一道永不愈合的傷口。
江浸月握著那本尚且帶著一絲油墨氣味的小紅本,指關節微微泛白。她必須很努力,才能維持住那種浮于表面的平靜,才能讓自己的腳步不至于在這光滑得像冰一樣的大理石地面上打滑。她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遙的地方,隔著這段精確到毫米的距離,像一個沉默的影子,墜在那道孤高的暗影后面。
離開登記處,外面車水馬龍的喧囂如同潮水般瞬間涌了過來,撲在臉上。秋風吹過,卷起幾片脆黃的梧桐葉,打著旋兒落在腳邊。
一輛黑色的勞斯萊斯古斯特早已悄然無聲地停靠在路邊,像夜色中蟄伏的獸,線條流暢卻蘊著無聲的權威。身穿制服、戴著白手套的司機恭敬地為他們拉開了后座車門。真皮座椅散發出淡淡的、干凈冰冷的皮革氣息。
江秋白率先矮身坐了進去,動作干脆利落,身體靠向椅背深處時帶起一陣微弱的空氣流動。車門并未立刻關上,像是在等待。
江浸月站在車外,那一點秋陽落在她的肩頭,卻絲毫不能驅散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寒意。她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結婚證,那一片刺目的紅。幾秒鐘后,她才彎腰鉆進車里。
真皮座椅觸感冰涼滑膩。隔音良好的車廂將外面的喧囂過濾掉大半,只剩下輪胎碾壓過路面發出的、極其輕微而單調的沙沙聲。逼仄的空間里,冷氣開得十足,溫度似乎比民政局內更低了幾分。
江秋白自上車后便閉上了眼睛,頭略微后仰,靠在頭枕上。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像一副線條精絕的冰冷石雕??諝饫锍怂砩夏枪扇粲腥魺o的、極淡的雪松木質香調混合著皮革的氣息,再無別的。
沒有交談,也沒有對視,哪怕一個眼神的觸碰都沒有。
車子平穩地匯入車流。窗外色彩繽紛的店鋪、行色匆匆的路人、信號燈單調的變幻……所有景象都成了流動而模糊的背景板,透過深色的防彈玻璃,仿佛隔著一層磨砂濾鏡,遙遠而失真。
車廂內徹底安靜下來,只有彼此壓抑得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江浸月甚至懷疑自己聽到了血液在顱內奔騰流動的聲音。她將脊背挺得筆直,如同一根被拉得太緊的弦。手中那本小紅書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她指骨生疼,卻又不敢松開一絲縫隙。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光挺硬實的封面。商業聯姻——這四個字像淬了冰的針,帶著尖銳的諷刺,一次次刺穿她試圖構筑的心理防線。兩個龐大的、盤根錯節的商業體,需要更深的血緣牽絆來鎖死利益。這就是全部的理由。江浸月的商業頭腦,江秋白背后的資源網絡,還有各自家族企業項目版圖上那些需要無縫對接的樞紐……所有精密的天平最終都落在了聯姻這顆最重的砝碼上。愛情?那是最昂貴的奢侈品,也是這場交易里唯一多余的添加劑,是合同附則里被提前劃掉的無效條款。
至于江秋白……她微不可察地動了下眼睫,視線余光掠過他毫無波瀾的側臉輪廓。這場婚姻于他,大概也僅僅是繁瑣日程安排中一個無法推卸的、按部就班執行的點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