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水軒外間,比偏院那間耳房寬敞些,但陳設依舊簡單。一榻,一幾,一燈。唯一的特別,是與內室僅隔著一道厚重的紫檀木雕花門扉。門并未完全合攏,留著一道細細的縫隙,透出內室燭火搖曳的光暈,以及若有似無的沉水香氣息。
衛韞盤膝坐在榻上,背脊挺直如松,呼吸輕緩綿長。靛青色的布衣在昏黃燈下顯得更加黯淡。他閉著眼,仿佛在靜坐調息,又像是已沉沉睡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有的感官都如同最精密的儀器,全力運轉著。
門縫里透出的光,映照著他低垂的眼瞼。那縫隙,是試探,是監視,是無聲的邀請,更是致命的陷阱。高蓮魚要他時刻在眼皮底下,就是要剝開他溫順的皮囊,看清里面究竟是忠犬,還是毒蛇。
內室。
燭火將高蓮魚的身影投在書案后的屏風上。她沒有處理政務,也沒有撫琴。只是端坐著,指尖無意識地捻著一塊觸手溫潤的白玉佩佩——那是謝歸霽當年出征前,悄悄塞給她的。玉佩邊緣已被摩挲得光滑無比,如同她心底那道無法愈合的舊傷。
呂姝尸體被發現的場景,如同烙印,反復在腦海中回放。那兩個蒙面人倉惶的背影,燃燒的草席,猙獰的傷口……還有,衛韞那看似慌亂、實則精準的一撞!那恰到好處的“巧合”,將一場皇室隱秘的丑聞,硬生生撕開在她面前,成了她手中一把可以指向皇兄高域咽喉的、淬了劇毒的匕首!
這匕首,是衛韞親手遞到她手中的。
他究竟是誰?是高域派來試探她反應的棄子?還是……另有所圖?那雙溫順眼眸深處的漠然,那張與謝歸霽三分相似的臉龐……這一切,都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混合著危險與致命吸引力的戰栗。
“云姑。”高蓮魚的聲音在寂靜的內室響起,不高,卻清晰地穿透門扉的縫隙。
“殿下。”外間傳來云姑姑的回應。
“明日宮宴的帖子,贏王……陛下那邊,可送來了?”
“已送到。陛下說,家宴小聚,請殿下務必賞光。”云姑姑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誰都知道,呂幽剛被送走,這場“家宴”,注定是鴻門宴。
高蓮魚摩挲著玉佩的指尖停頓了一下。賞光?高域這是在逼她表態!是繼續做他“安分守己”的皇妹,還是……亮出獠牙?
“知道了。”她淡淡道,目光卻落在門縫外那片模糊的靛青色身影上。一個念頭,帶著冰冷的決絕和一絲近乎瘋狂的試探,悄然成形。“你派人去太后那兒,不,你親自去,說本宮晚兩天后再去看她。”
“是”
***
翌日黃昏,麟德殿。
本該是溫馨的皇家小宴,氣氛卻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殿內燈火通明,絲竹之聲也掩蓋不住那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張力。
高域高踞主位,明黃的龍袍在燭火下刺目耀眼。他臉上帶著笑,笑意卻未達眼底,眼神陰鷙地掃過下首。他的目光在掃過高蓮魚時,停頓了一瞬,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警告。
高蓮魚端坐席上,一身雨過天青色的宮裝,襯得她膚色愈發冷白。她臉上掛著得體的淺笑,姿態優雅,仿佛對昨夜長樂宮后角門的驚魂一無所知。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著。
衛韞,作為她新晉的貼身侍從,垂首侍立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他換了一身稍新些的靛青色內侍服,依舊低眉順眼,姿態謙卑得如同殿內最不起眼的影子。然而,他那異常挺拔的身姿和過于平靜的呼吸,在滿殿或緊張、或諂媚、或心懷鬼胎的眾人中,反而透出一種奇異的、格格不入的存在感。
高域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幾次掠過衛韞,最終定格在他眼尾那顆小小的淚痣上。高域的眼神,瞬間變得極其復雜——有厭惡,有忌憚,還有一絲……被冒犯的暴怒!謝歸霽!又是謝歸霽的影子!他這個皇妹,竟敢堂而皇之地帶著一個酷似謝歸霽的侍從來赴宴!這是在向他示威?還是在提醒他手上沾的血?!
“皇妹近來氣色倒好。”高域端起金樽,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溫和,打破了壓抑的沉默,目光卻銳利如刀,“身邊新添的人,也頗合眼緣?”他意有所指,直指衛韞。
殿內瞬間落針可聞。所有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高蓮魚和她身后那個低垂著頭的少年身上。
高蓮魚端起面前的玉杯,指尖冰涼。她迎著高域那充滿壓迫感的視線,唇角的笑意反而加深了幾分,帶著一種近乎挑釁的慵懶:“皇兄費心了。不過是個還算伶俐的小太監罷了。名字還是臣妹新賜的,叫衛韞。韞玉的韞,皇兄覺得……可還貼切?”她輕輕晃動著杯中清冽的酒液,目光卻若有似無地掃過衛韞眼尾的淚痣,又落回高域臉上。
“韞玉?”高域咀嚼著這兩個字,臉上的笑容越發陰冷,“好名字。玉雖好,藏在匣中才是美玉。若是不識抬舉,非要拋頭露面……”他頓了頓,金樽重重頓在案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只怕……粉身碎骨!”
赤裸裸的威脅!矛頭直指衛韞,更是指向高蓮魚本人!
殿內氣氛瞬間降至冰點!絲竹聲都停滯了,樂師們嚇得瑟瑟發抖。
高蓮魚臉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眼神一點點結冰。她剛要開口,一個清冽溫潤、帶著恰到好處惶恐的聲音,卻突兀地在死寂中響起:
“陛下息怒!”
衛韞竟在此時,上前一步,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他的動作流暢自然,姿態卑微到了極致,額頭深深觸地:“奴才卑賤之軀,蒙長公主殿下賜名恩典,已是天大的福分!奴才萬不敢有絲毫僭越之心,只求能盡心侍奉殿下,做殿下身邊一條……最忠心的狗!陛下金口玉言,奴才謹記在心,粉身碎骨,亦不敢忘!”他的聲音帶著顫抖,充滿了對皇權的敬畏和對自身卑微的認知,將姿態放得極低。
這番搶白的告罪,時機妙到毫巔!
他看似在向高域告罪,實則句句都在強調高蓮魚的“恩典”和自己的“忠心”,將高域的怒火巧妙地引向了對高蓮魚權威的“誤解”上。更重要的是,他提到了“狗”——這個高蓮魚曾用來輕蔑稱呼他的字眼,此刻被他主動拾起,用最卑微的姿態奉上,像一層最完美的保護色。
高域被這突如其來的告罪噎了一下。衛韞的姿態太卑微,言語太“誠懇”,反而讓他那赤裸裸的威脅顯得有些無理取鬧。他陰沉地盯著伏在地上的靛青色身影,又看向高蓮魚那張冷若冰霜的臉,胸中的怒火如同被堵住的火山,無處噴發,憋得他臉色鐵青。
高蓮魚也怔了一瞬。她看著衛韞伏地的背影,看著他因用力而繃緊的肩胛骨,聽著他那番卑微到塵埃里、卻字字句句都在維護她權威的話語。一股極其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是嘲諷?是警惕?還是……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被取悅的掌控感?
她緩緩站起身,沒有看地上的衛韞,也沒有看臉色鐵青的高域。她的目光掃過殿內噤若寒蟬的眾人,聲音清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皇兄教誨,臣妹記下了。”她微微頷首,姿態無可挑剔,眼神卻冷得如同萬年玄冰,“只是,臣妹身邊的人,是忠是奸,是玉是石,自有臣妹親自甄別處置。不勞皇兄……費心掛齒了。”
她頓了頓,目光最后落在衛韞身上,帶著一種宣示主權的冰冷:“衛韞,起來。本宮的狗,自有本宮管教。還輪不到……旁人置喙。”
“是!謝殿下!謝陛下!”衛韞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感激,恭敬地叩首,才緩緩起身,重新垂首侍立在她身后,仿佛剛才那場風暴的中心,從未存在。
高域的臉色,徹底黑沉如鍋底。他死死攥著金樽,指節泛白。高蓮魚那番話,無異于當眾打他的臉!那句“旁人”,更是將他徹底排除在了“管教”她的權力之外!他陰鷙的目光在衛韞那張溫順的臉上和高蓮魚決絕的背影之間逡巡,殺意如同實質般翻涌。
這場家宴,徹底不歡而散。
***
夜色更深。長樂宮。
臨水軒內室的燭火被挑得更亮了些。高蓮魚坐在書案后,沒有看任何文書,只是靜靜地看著跳躍的燭火。她的指尖,依舊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塊顧昀的玉佩。麟德殿上衛韞那番卑微至極卻力挽狂瀾的告罪,高域那暴怒卻無處發泄的憋屈眼神,反復交織在她眼前。
“好一條……會咬人的狗。”她低聲自語,聲音里聽不出是贊許還是更深的忌憚。衛韞今日的表現,太過“完美”。完美地替她擋下了高域的鋒芒,完美地維護了她的權威,也完美地……將自己更深地楔入了她的視野和信任邊緣。
“殿下,”云姑姑端著一碗安神湯進來,神色凝重,“沈中丞遞了消息進來。呂相府邸……有異動。呂姝死前的心腹,頻繁接觸北境來的商隊,似乎在傳遞什么東西。另外,丹霞宮清理出來的呂姝遺物中,發現了一封……未寫完的信箋殘片,字跡雖毀,但殘留的印泥痕跡,似乎是……狄戎王庭的狼頭印!”
高蓮魚猛地抬眼!狼頭印!狄戎王庭!
呂幽……呂姝……北境商隊……狄戎王庭!
這些碎片被一根無形的線驟然串聯起來!一個可怕的猜想在她腦海中炸開!呂姝的頻繁動作,是在滅口?還是在……傳遞消息?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起!如果猜測為真,敵國勢力滲透到了后宮!這簡直是奇恥大辱,更是動搖國本的滔天禍事!
高蓮魚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起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被巨大危機點燃的、近乎亢奮的野望!機會!一個前所未有的、足以將高域徹底釘死在恥辱柱上、甚至動搖其統治根基的機會!
她猛地站起身,在室內踱步。目光掃過緊閉的內室門扉——門外,是值夜的衛韞。
這個身份成謎、手段莫測的少年……他在麟德殿上維護她,是否也嗅到了這風暴的氣息?他想要什么?他又能在這場風暴中,扮演什么角色?
高蓮魚走到門邊,手輕輕搭在冰冷的紫檀木門上。她能感覺到門外那微弱而平穩的呼吸。她緩緩拉開了門。
外間昏暗的燈光下,衛韞垂手侍立,如同沉默的雕像。聽到開門聲,他立刻微微躬身,姿態恭謹如常。
高蓮魚的目光如同探照燈,一寸寸掃過他低垂的臉龐,落在那顆小小的淚痣上。顧昀的影子在此刻如此清晰,卻又被眼前少年深不可測的心機徹底覆蓋。
“衛韞。”她開口,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帶著一種奇異的沙啞。
“奴才在。”衛韞的聲音溫順依舊。
“你怕死嗎?”高蓮魚的問題,突兀而尖銳,如同淬毒的匕首,直刺核心。
衛韞的身體似乎幾不可察地僵了一瞬。他緩緩抬起頭,對上高蓮魚那雙在燭火映照下顯得格外幽深、燃燒著野火與寒冰的眼眸。
這一次,他沒有立刻回答。那雙溫順的眸子里,似乎有某種東西在沉淀,在翻涌。片刻的沉默,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他眼角的淚痣,在昏暗光線下,如同深淵的標記。
終于,他唇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一個弧度。那不再是白日里卑微討好的笑,也不是黑暗中冰冷的嘲弄。那弧度很淺,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和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他直視著高蓮魚的眼睛,聲音清晰而平靜,每一個字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奴才的命,是殿下給的。殿下若要奴才死,奴才……萬死不辭。”
“但奴才,更怕……殿下這條通往至尊之位的路,無人……替殿下踏平荊棘,染血開道。”
他微微前傾了身體,靠近高蓮魚,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情人間的低語,卻帶著蠱惑人心的力量:
“殿下,您眼中看到的,是奴才這張臉像誰……還是奴才……能為您做什么?”
燭火在他眼中跳躍,映照出一片深不見底的、燃燒著野心的漩渦。他不再掩飾,或者說,他選擇在此刻,向這位同樣燃燒著野心的長公主,掀開了偽裝的一角。
是臣服?是交易?還是……一場更危險的共謀?
高蓮魚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張臉,看著那熟悉的淚痣,看著那雙不再溫順、而是充滿了力量與誘惑的眼眸。她仿佛看到了一條通往權力巔峰的血色之路,而路旁,站著一個愿意為她焚盡一切、包括他自己的……危險盟友。
她緩緩抬起手,冰涼的指尖,沒有去碰他的淚痣,而是輕輕拂過他緊抿的唇角。那觸感冰冷而堅硬。
“很好。”她收回手,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清冷,卻多了一絲不容置疑的決斷,“記住你今晚的話。”
她轉身走回內室,紫檀木門在她身后緩緩合攏,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門縫里最后透出的光影,映照著衛韞重新低垂下去的臉龐,和他唇角那抹一閃而逝的、冰冷而篤定的弧度。
風暴,終于要來了。而這一次,他們不再是獵人與獵物,而是……即將共同掀起驚濤駭浪的共謀者。以血為契,以江山為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