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點了吧。”

九點二十八分，茆明月在金鏟鏟的聊天界面打出這幾個字來，要第二名直接投降。在她的手機界面上，九五陣容已經成型，所有五費卡全部二星，扎克的被動層數來到四十六層，螃蟹也為她打了六個散件，完全立于不敗之地。對方是賭狗陣容，已經沒有錢再拉人口，只在慢慢等死。

這是從早晨開始她贏下的第四局，也是她想贏的最后一局。

目前手機還剩下百分之38的電，再玩的話下午就不能看阿豪直播了。雖然她還在猶豫要不要繼續看他。

“茆明月，茆明月?！?/p>

領導尖銳的聲音忽然從樓下傳來。

她趿著拖鞋跑下樓去，應聲道：“我在，怎么了？”

領導姓秦，她一般叫他秦總。

秦總上下打量茆明月一番，瞇著眼睛說：“質檢的人馬上到了，你去準備一下，電腦也拿下來，臺賬什么的人家肯定也要看?！?/p>

“哦，好。”茆明月答應，回身準備上樓。木質的樓梯，每踩一步都讓她分外用力，像是斧頭在砍伐倔強的木頭。

“等一下，”秦總又叫住她，“把鞋穿板正一點，好歹人家是領導，保持起碼的尊重?！?/p>

茆明月點點頭，聲稱她知道了。低頭看去，白色的棉質襪子裸露在外面，里面的腳指頭一動一動的。其實她沒有想過不尊重任何人，難道穿拖鞋不是更表明自己愿意親近他們嗎？只是他們似乎不這么認為。

她跑上樓，打印機里有三張一模一樣的考核單，先前下發通知單給施工單位，他們沒有及時處理，她按照合同上的要求將罰款金額定為一萬三千元，一式三份，將要給到業主和施工單位，他們監理單位還要留存一份。

她換好鞋子，正準備去拿，忽然又聽到領導叫她，聲音不容置疑。

從她決定做資料員的那一刻開始，領導一直都是這樣叫她的。沒有不客氣的意思，當然，也沒有要客氣的意思。大家對她始終是有東西要教授給她的善意，只是其中夾雜著一些索取的味道。

他們不要她付出什么，只是讓她多聽勸，多學習。

秦總在昨天告誡過她，見到領導要多上點心，別木訥地站在一旁，該有的話術要有。

“若是領導問你，‘為什么這個資料沒有做好？’你就老老實實說你是新來的，第一次做這個項目，很多東西不熟練?？蓜e說自己以前做過，人家一想，做過的還會犯錯誤，你的錯豈不是更大？記得我說的，別怕領導會為難你，他們都是一步步爬上來的，不會沒有包容心，但你一定要放低姿態?！?/p>

“......”

當時茆明月只覺得腦瓜子嗡嗡的，什么理由，什么借口，還不如什么話也不講呢。只站在那里，讓別人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怒氣，最后他們只要無奈了，自己也就解脫了。

至于這會造成什么樣的惡果，茆明月沒有考慮過。她就一個月三千塊錢的工資，能堅守在崗位上已經算得上是敬業了。

她抱起桌子上的電腦，扯掉充電器，匆匆下了樓，將其擺在客廳的茶幾上。

不消一會兒的功夫，在秦總的陪同下，從門口進來一位男生和一位女生，都很年輕，——沒有茆明月想象中的老態，在客廳的沙發坐下。秦總從冰箱里拿出提前冷藏好的，施工單位送來的飲料，又讓另一位同事切了西瓜，全都擺到兩位面前。

男生沉默不語，女生則是拿起飲料輕輕抿了一口，說：“今天賈總和劉總有事要辦，要我們兩個過來。如果待會有什么得罪的地方，還請秦總多包涵。”

“不會，不會......”秦總擺著手，心虛道，“你們......”

女生明白他的意思，介紹說，“我叫葉藍，葉子的葉，藍天的藍。他是黃中宇，此次是他負責審核你們的前期資料?！闭f到這的時候，她略有深意地看了茆明月一眼。不知是不是錯覺，茆明月覺得她的眼神中帶著笑意，還有一絲...期待？

質檢開始。

黃中宇盯著電腦，面無表情道：“前期資料沒什么好查的，細則有嗎，做了幾份？都拿過來吧?！?/p>

秦總遞給茆明月一個眼神，茆明月忙去茶幾對面的桌子上找到貼有細則的檔案盒，扭開扣子，從里面拿出一疊文件，交到葉藍的手中。

葉藍點點頭，笑著說，“麻煩了?！?/p>

茆明月臉色一紅，搖了搖頭。

租的房子里面，客廳是沒有空調的，也沒有風扇。秦總本以為正式施工后，施工單位會送一個來，不曾想人家根本不吃這套，任何賄賂的行為都不做，弄得工作進度一直推展不開。

幾人置身其中，只覺得一片燥熱。茆明月被葉藍的話弄得有些羞赧，后背微微濕了。

黃中宇又要了幾份其他的文件，緩慢地翻頁，認真的樣子使得茆明月發怵。終于，他開口道：

“茆明月？”

茆明月一怔，驚訝于人家認識自己，看來是做足了準備，要不是領導呢？

她回道：“是?！?/p>

“這些資料是你做的嗎？”

秦總看出了茆明月的窘迫，解釋說：“黃總，資料的內容是我編寫的，我們資料員只負責排版和打印......是有什么問題嗎？”

黃中宇冷冷地看了秦總一眼，只說：“你們屋里有點熱，沒裝空調嗎？”

秦總口齒緊張，“我們住的屋里有空調，要不你們上屋里來吧......你們來吧，我去開空調。”他扭動臃腫的身軀，擰著汗邀請他們往臥室去。

“我屋里的空調沒關。”茆明月細聲細語地說。

黃中宇站起身子，“好，我們去你屋里。秦總，我們和你資料員聊，你們在下面等我們?！?/p>

他的話不容置疑，秦總也不敢反駁。葉藍笑嘻嘻地跟上去，茆明月只是不知所措，她覺得質檢的人似乎比秦總還要霸道。

進到房間后，黃中宇徑直往茆明月的床上坐去，將電腦放到桌子上，低著頭說：“把門關上?！比~藍坐在他旁邊。

茆明月指了指沒有關上的門，“待會要是需要別的資料，我好出去......”

“不用了?！秉S中宇說，“葉藍，剩下的問題你來問，記得，不要聊些有的沒的，我們的時間有限?！?/p>

葉藍一拍手，笑道：“好呀。”

她看向茆明月，眼睛里全是濃厚的興趣，問道：“做資料員多久啦？”

“不到三個月。”茆明月低聲說。

“有什么收獲嗎？”

茆明月尷尬地笑笑，“有一些，秦總他們教會我不少東西?！?/p>

“快一點。”黃中宇又催促了一聲。

葉藍抱怨道：“哎呦，干嘛那么著急，我不是下一個問題就問到了嗎？”她再次看向茆明月，問，“站在資料員的角度來講，你覺得所有的東西都是可以定義的嗎？所有的東西都將有屬于它的分類，最終歸整起來，使得整個世界整齊有序嗎？”

茆明月懵了。

這是什么問題？他們二位不是來檢查她整理的前期資料嗎？

她已經準備好咬咬牙，對二位說些抱歉的話，“對不起領導，錯誤是我造成的，我會繼續努力學習！”這句話在她心里默念了十幾遍，現在似乎不用了，秦總教的那些話術也都用不上了。

他們竟然在談論世界！

可她也不怕什么，幾個問題下肚，她也有些醉意，什么話竟是敢嘗試講出來的。

“我覺得，這個世界沒那么復雜。它可不是人為臆想出來的，總要有那么一兩個人，總要有那么一兩個物件不在范疇里面。既然如此，我覺得所有的東西都可以找到它的類別，包括我們人類也是。比如我，以前是一個學生，現在是一個打工的人，精分下來，我是一個做資料的人，歸類于資料員。”

黃中宇聽著茆明月的回答，手指在鍵盤上敲的啪啪作響，似乎要將她的每句話都記下來。

葉藍也是不住點頭，贊道：“很好的回答。下一個問題，如果有什么東西是不能被定義的，你要怎么辦？”

茆明月聽后一扭頭，問，“那和我有什么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