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日的早晨，明德中學校園里擠滿了新鮮好奇的面孔和拖著行李箱的家長。初一年級的教學樓前，巨大的電子屏上滾動著紅色大字：“歡迎新同學！”。七班的新生們像一群羽翼未豐的小鳥，嘰嘰喳喳地涌進位于教學樓三樓的初一（7）班教室。

空氣中的味道很新鮮，混合著油漆、新木頭課桌椅的味道，以及剛印好油墨氣息的課本紙張味，還有一些嶄新的、不同牌子的洗衣粉和香皂的氣息，仿佛一張張還沒被書寫過的人生畫布。電風扇在頭頂不知疲倦地轉動著，發出沉悶的嗡嗡聲，試圖驅散初秋未散的暑氣。

十四歲的林小夏抱著剛從教務處領來的十幾本新書，沉甸甸地壓在手臂上。她安靜地跟在人群后面，低著頭，目光盯著自己洗得發白的帆布鞋尖在地面上一寸寸挪動。教室的門框框住了里面沸騰的景象：相互辨認出的小學同學在歡叫著擁抱，開朗的同學在自來熟地打招呼，幾個扎堆的女生小聲議論著誰穿了最新款的球鞋。熱鬧是他們的。對從外區考進明德中學的林小夏而言，這里的世界嶄新而陌生。

媽媽今天又要值班，只匆忙把她送到校門口?！靶∠?，自己要機靈點，有事找老師?！边@是臨別的話。林小夏選了靠窗、倒數第二排的一個位置坐下，把沉甸甸的書本擱在桌上。窗外的梧桐樹高大蔥蘢，葉片在初秋的風里輕輕搖曳。這里是教室的角落，既不太引人注目，又能將窗外的一方綠色盡收眼底。她把淡藍色的雙肩背包塞進桌肚，悄悄吸了一口氣。

“嘿，你叫什么？”一個清脆的聲音在前排響起。

林小夏心頭一跳，遲疑地抬起頭。一個扎著高高馬尾辮的女生正轉過身，大半個身子趴在前面那張課桌上。她有一雙靈動的大眼睛，睫毛很長，笑起來兩頰顯出兩個小巧的酒窩?！拔医刑K曉，來自明德小學部！你呢？”聲音像珠落玉盤，帶著毫不掩飾的熱情。

“林…林小夏?！彼_口，聲音輕得幾乎被教室的嘈雜吞沒，耳根瞬間爬上淡淡的紅暈，“陽光小學的。”

“林小夏？真好聽！”蘇曉眼睛更亮了，“陽光小學是挺遠的哦？以后我們就是朋友啦！你有QQ號嗎？下課加一下？”

朋友？這個對于以前的林小夏略顯奢侈的概念就這樣被輕快地拋了過來。她還不適應這種撲面而來的熱情，手指微微蜷緊了一下，低聲報出了一串數字。

前排幾個男生在嬉笑著追逐打鬧，其中一個不小心撞到了蘇曉的椅子。蘇曉驚叫著回身抱怨，男孩子們大笑著跑開。小夏的目光無意識地追隨著那個撞人的高個子男生的背影，看著他利落地躍過另一排椅子，動作像只靈巧的鹿。

就在這時，班主任李老師踩著高跟鞋走上了講臺，喧鬧瞬間降溫了許多。那是個四十歲上下的女教師，中等個子，微胖，戴著一副金色細邊眼鏡，頭發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眼神銳利而不失溫和。

“同學們安靜，”李老師清了清嗓子，“歡迎大家加入明德中學初一（7）班這個大家庭。我是你們的班主任李雯，也是你們的語文老師。未來三年，希望我們能一起努力，一起成長?！彼穆曇羟逦辛?，帶著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

例行點名開始。當老師清晰地念出“周揚”這個名字時，教室門口剛好響起一陣騷動。

“報告！”一個略帶喘息的清亮聲音打斷了點名。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高個子男生站在門口，額發被汗水濡濕了幾綹，貼在光潔的額頭上。他穿著和大家一樣的藍白相間校服，后背微濕。他一只手扶著門框，臉上沒有絲毫遲到的局促，反而帶著一種陽光曬過的明朗?！安缓靡馑祭罾蠋?，教務處排隊領材料人太多了?！?/p>

陽光從他背后涌入，逆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輪廓，整個人仿佛都裹在一層跳躍的光暈里。他的目光在教室里逡巡了一圈，很快鎖定了林小夏旁邊那個靠窗的空位。林小夏立刻垂下眼，心跳卻莫名漏跳了一拍。

李老師無奈地搖搖頭，語氣卻不嚴厲：“下次早些去領。找個位置坐下吧，周揚同學。”

“好嘞！謝謝老師！”那聲音帶著少年特有的朝氣和毫不掩飾的開心。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后排。

一股淡淡的、像是太陽曬過的草木清香隨著他的靠近飄了過來。林小夏把頭埋得更低了些，假裝專注于剛發下來的《初一（上）英語課本》。

“同學，”他停在林小夏旁邊，書包隨意地甩在肩上，目光含笑地落在她旁邊的空位上，“請問，這里有人坐嗎？”

林小夏猛地抬頭，撞入一雙含笑的眼眸里。那眼睛清澈得像秋天最晴朗的天空，瞳仁是溫暖干凈的琥珀色，此刻微微彎著，眼角還有一絲奔跑后留下的紅暈。距離很近，她甚至能看到他臉頰上那顆淺淺的、偏圓的小痣，以及右頰那個隨著笑容加深而陷下去的、仿佛盛滿陽光的酒窩。

“沒…沒有?！彼乱庾R地回答，聲音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種子，輕得幾乎聽不見。心臟在胸腔里毫無規律地鼓噪著。

“太好了！”男孩——周揚——動作利落地拉開椅子坐下，把書包塞進桌肚，動作帶著一種自然的瀟灑感。他側過身，大大方方地向她伸出手，“認識一下，我叫周揚，周末的周，揚帆起航的揚。你呢？”

“……林小夏?！彼龥]有去握那只干凈修長、骨節分明的手，只是輕輕報出名字。

“林小夏？”周揚重復了一遍，舌尖卷著這三個字，臉上帶著毫不吝嗇的笑容，“像夏天的味道！好聽！”他毫不吝嗇自己的贊美，仿佛能點亮周圍黯淡的空氣。

林小夏不知該如何回應這樣直白的熱情，只覺得臉上的熱度快要把皮膚烤熟。她慌亂地低下頭，假裝去整理那疊新書——它們明明已經碼放得很整齊了。她小心翼翼地把每本書的書角都撫平。

周揚似乎并沒有被她的沉默寡言影響到。他自顧自地說：“你英語怎么樣？我暑假光顧著打球了，課本都還是新的。喏，你看！”他隨手拿起嶄新的英語書，象征性地抖了抖，那書本散發著濃郁的油墨氣息和光滑銅版紙的味道。小夏注意到他的手很大，指甲修剪得很短而整齊，指腹帶著薄繭。

“還……還可以。”她小聲說。

“真的？太好了！”周揚的眼睛更亮了，像發現了寶藏，“那以后英語筆記借我參考一下唄？我用我做的超級獨家手繪籃球明星卡片跟你換！或者請你喝冰可樂？”他開始討價還價，語調輕松得像是在玩一個有趣的游戲。

林小夏對這種自來熟的、帶著點“霸道”的求助方式毫無招架之力，只是微弱地點了點頭。周揚立刻像打了勝仗一樣，得意地挑了一下眉毛，開始低頭研究他的新書。

李老師清點完人數，開始安排分工：“按照慣例，男同學們去一樓教務處幫忙把剩下的練習冊和作業本搬上來，女生們負責整理教室?！彼哪抗饴湓谥軗P身上，“周揚，你個子高，也一起去幫把手?！?/p>

周揚立刻應了一聲，利落地站起來，臨走前還不忘對小夏說：“等我回來啊！練習冊說不定有新書簽發哦！”

很快，男生們的腳步聲遠去，教室里只剩下女孩子們整理課桌、清潔窗戶的細碎聲響。蘇曉很自然地拉著小夏一起去擦拭黑板，小夏默默地擦拭著講臺邊緣的粉筆痕跡。

“嘿，周揚你認識啊？”蘇曉一邊賣力擦著黑板下方的頑固污跡，一邊壓低聲音對小夏擠擠眼睛，臉頰因為用力泛紅，“他可是咱們小學部的大名人！籃球打得超好，以前代表區參加過比賽拿過獎！成績也不錯，就是……有點皮！”她做了個調皮的表情，“不過人挺好，挺仗義的。我們班好多女生都喜歡他呢！”蘇曉的聲音里帶著點“小道消息分享”的興奮和一點點自己也沒意識到的關注。

林小夏只是“嗯”了一聲，指尖無意識地劃過講臺上一道小小的劃痕。心湖卻被輕輕投入了一顆小石子，漾開了一圈漣漪。

二十分鐘后，伴隨著一陣喧囂的腳步聲和沉重的拖拉聲，第一批書本被搬回來了。周揚果然在最前面，他一手抱著一個高高的紙箱，紙箱抵在他下巴下方，另一只手還拖著一個捆扎得嚴嚴實實的麻袋。他的額頭上掛著晶瑩的汗珠，校服后背也洇濕了一大片。

“這里！擺講臺邊上！”李老師指揮著。林小夏看著周揚小心地將沉重的紙箱放在地上，動作卻透著一股力量感。他直起身，用手背隨意地抹了一下額頭的汗，目光精準地找到了還在講臺邊拿著抹布的小夏，對著她咧嘴一笑，露出了那兩顆標志性的、尖尖的小虎牙。

陽光穿過窗戶，恰好落在他汗濕的、微泛紅暈的臉上和琥珀色的眼睛里，閃閃發亮。

林小夏迅速低下頭，重新開始擦拭那塊已經被她擦得一塵不染的講臺邊緣，心口像揣了一只迷路的小鹿，咚咚咚地撞著胸膛。

新書終于分發完畢，嶄新平整的書本帶著希望的氣息。第一節課是英語課。

英語老師王琳走進教室。她年輕時尚，身材高挑，穿一身剪裁利落的卡其色風衣，長發柔順地披在肩頭，面容姣好，說話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南方口音。她的出現，讓剛剛因發書而有些騷動的教室安靜了下來。

“同學們，暑假過得愉快嗎？”王老師笑著問，聲音溫和悅耳，“為了檢查大家的暑假預習效果，同時也給大家一個開學的熱身。嗯……我想請一位同學，來朗讀一下昨天發的英文自我介紹模板的第一段?！?/p>

教室里瞬間安靜下來，有些同學開始緊張地翻書。林小夏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最害怕的，就是在眾人面前朗讀。

王老師的目光在教室里掃了一圈，似乎在尋找合適的人選，然后停留在林小夏身上。

“那位靠窗位置的女同學，”王老師嘴角帶著微笑，“你叫什么名字？能請你來朗讀一下嗎？”

所有目光，刷地一下，像聚光燈一樣打在林小夏身上。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些目光的重量，后背瞬間僵直，一股涼意從脊椎升起。她的喉嚨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發不出聲音。

“老師，她叫林小夏！”周揚明朗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替她回答了問題。

王老師點點頭：“好的，林小夏同學。請朗讀第一頁的B部分?！?/p>

林小夏幾乎是機械地站了起來，書本在手里微微發顫。她深吸一口氣，翻開發著新書油墨香的課本，努力辨認著那一行行有些陌生的字母。

“My…mynameis…Li…LinXiaoxia…”聲音干澀而微不可聞。她清了清嗓子，試圖大聲一點，“Iam…fourteenyearsold…I…Iamfr…fr…”那個簡單的單詞“from”像魚刺一樣卡在喉嚨里，“fr…fr…”她反復了幾次，臉越來越紅，耳朵像在滴血。教室里開始出現極力壓抑的低笑聲和竊竊私語，細微卻異常刺耳。

巨大的尷尬和羞恥感像潮水般涌來，瞬間將她淹沒。她覺得指尖冰涼，大腦一片空白，眼睛模糊得看不清課本上的字。只想立刻消失。

就在她感覺搖搖欲墜的時候——

一個清脆、流暢、帶著清晰節奏感的聲音在她旁邊響起：

“…fromYangguangPrimarySchool.Ilovereadingbooksanddrawingpictures.Myfavoritesubjectisart.Iamalittleshy，butIwanttomakefriendswitheveryoneinournewclass.Thankyou.”

周揚不知何時也站了起來，目光坦然地看向老師，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教室里，發音標準得像教學錄音帶里的旁白。他甚至自然地接過了小夏卡殼的部分，讀完了整段。流暢得仿佛這本就是他準備的自我介紹。

教室里一片安靜。王老師驚訝地看了一眼周揚，眼神有些復雜，但隨即點點頭：“讀得很好，周揚同學。發音很標準。不過下次請等我點名。”她又轉向林小夏，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批評，“林小夏同學，你的預習工作還要加強哦，口語更要多練習。”

林小夏臉上最后一點血色也褪盡了。她低著頭坐下，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眼眶酸澀發脹，她死死盯著課本上那個模糊的黑點，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才沒讓眼淚掉下來。

一片巨大的陰影在她心頭蔓延開來。英語是她以往最擅長的科目，成績單上總是耀眼的分數?？稍诒娙嗣媲氨磉_，是她揮之不去的夢魘。這一課，像一根冰冷的刺，再次提醒著她的弱點。

課桌下，一個小紙團悄無聲息地滑到她的腿邊。她遲疑了一下，飛快地抓住紙團。展開皺巴巴的格子紙，上面是周揚略顯潦草卻透著力量感的字跡：

“第一次被點名我也這德行，差點尿褲子，你比我強多了！下課請你吃糖賠罪！——周”

紙團末尾，還畫著一個夸張的、張著嘴流汗的崩潰小人臉。

林小夏捏緊了紙團，忍不住側過頭看向周揚。他正低著頭，在書本的邊角上胡亂畫著什么。察覺到她的目光，他立刻抬起頭，沖她眨眨左眼，然后又立刻做出那個紙團上夸張崩潰的表情。眼神里沒有嘲笑，反而有種狡黠的安慰和笨拙的善意。

那根刺，似乎被這個小紙團和他滑稽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包裹起來，不再那么銳利地刺痛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