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里的暖意終于驅散了寒氣,像一只巨大的、帶著汗味和食物混合氣息的手,將沉睡的旅人一一拍醒。此起彼伏的哈欠聲、伸懶腰的骨節脆響,以及嬰兒細碎的啼哭……
過道里迅速排起長龍,目標直指車廂兩端那永遠供不應求的衛生間。人挨著人,背貼著包,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忍耐與急切交織的躁動。火車的每一次顛簸,都讓這條人龍像波浪般起伏,抱怨聲、催促聲低低地匯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我的媽呀,這陣仗!”文華踮著腳尖,努力從人縫里往前瞅,嘴里嘖嘖有聲。
“比咱村兒趕大集擠得還瓷實!姐,咱倆可甭動彈了,就在這‘窩’里貓著吧,出去一趟,回來這金貴地兒準沒了!”她說話又快又脆,帶著不容置疑的果斷。
她一邊說,一邊麻利地把兩人腳邊塞得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又往里踢了踢,仿佛在加固堡壘。
文麗點點頭,身子往里縮了縮,給旁邊一位試圖擠過去的大爺讓出點縫隙。她環顧四周,小小的硬座隔間,連同過道擠得滿滿當當。
這就是通往南方的道路,擁擠、嘈雜、充滿生活的粗糲感。她心里那點離家的愁緒和對前路的忐忑,在這真實的環境里,反而沉靜下來。她不是嬌花,她是東北黑土地上長出來的蒲草,韌勁兒埋在骨子里。
“人是鐵飯是鋼,再擠也得填肚子!”
對面一個操著濃重河南口音的中年漢子響亮地說,隨后他變戲法似的從座位底下拖出一個碩大的蛇皮袋,解開繩子,里面竟是滿滿一兜還帶著熱乎氣的白面饅頭和大蔥。他掰開一個饅頭,夾上粗壯的大蔥段,狠狠咬了一口,嚼得腮幫子鼓起,滿足的“嗯”一聲。
這像是一個信號,剎那間,車廂里變成一場無聲的食物展覽會。咸鴨蛋被磕開,紅油淌出來;烙餅的焦香混合著大醬的醇厚;鋁制飯盒里裝著冷掉的米飯和油汪汪的炒咸菜……旅客們低著頭,專注地對付著自己攜帶的干糧,咀嚼聲匯成一片奇異的交響。
“姐,咱也開動!”
文華早就按捺不住,手腳麻利地從隨身挎包里掏出兩袋印著醒目橙黃色商標的華豐三鮮伊面,袋子在她手里被揉搓得嘩啦作響。
“還是這個實在,開水一沖,香飄十里!”
文華熟練地撕開包裝,拿出里面的面餅和調料包,文麗也拿出兩個搪瓷缸子——這是她們出發前特意準備的,結實耐用。
找乘務員要開水也是一項小小的挑戰,文華端著缸子,像一條靈活的小魚,在過道的人縫里左突右閃,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勞駕,借過借過!開水小心燙!”
不一會兒,她就端著兩缸子冒著騰騰熱氣的開水回來了,額角滲著細密的汗珠,臉上卻滿是得意。
“搞定!”
滾燙的開水注入搪瓷缸,沖開棕褐色的醬粉包和油包,一股熟悉又誘人的濃郁香氣瞬間在小隔間里彌漫開來,霸道地蓋過了其他食物的味道。
文麗用叉子小心地攪拌著,看著金黃色的面條在油花里翻滾,饑餓感一下子變得無比真實。她吹了吹熱氣,挑起一筷子送入口中,面條筋道,湯頭咸鮮濃郁,在這擁擠搖晃的車廂里,一碗熱騰騰的方便面,竟成了莫大的慰藉。胃里暖和了,連帶著身體里緊繃的弦也似乎松弛了一分。
“香!真香!”
文華吃得呼嚕作響,毫無顧忌,“比咱家爐子上煮的掛面還帶勁兒!這調料包,神了!”她一邊吸溜著面條,一邊含糊不清地評價。
她們這小小的六人隔間,氣氛倒是難得的融洽。除了那位河南大漢,還有一位戴眼鏡、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安靜地看著一本卷了邊的書;一對抱著孩子的年輕夫婦,孩子很乖,只在餓的時候小聲哼哼;再就是一位頭發花白、穿著整潔中山裝的老者,話不多,但眼神溫和。
河南大漢幾口吞下饅頭大蔥,抹抹嘴,看著文麗文華吃面,咧嘴一笑:“小姑娘,你們這面聞著可真不賴!比俺那干饅頭強多了!這是啥牌子?”
“華豐!三鮮伊面!”文華搶著回答,聲音清脆,“大哥,您嘗嘗?”
她說著就要去翻包再拿一袋,熱情得讓人難以拒絕。
“哎,不用不用!”大漢連忙擺手,臉上笑容更大,“俺就是問問,聞著香!你們是打東北來的吧?聽口音像。”
“對,大哥你是哪里的?”文麗咽下嘴里的面條,笑著問道。
“嚯!老遠啊!”大漢感嘆,“俺河南的,也夠遠。你們這是去南邊干啥?探親?做工?”
文麗和文華對視一眼,文麗斟酌著開口:“嗯……算是……去找點活兒干,看看有啥機會。”
她沒有說出進貨的事,出門在外,必要的謹慎還是有的。
“機會?南邊機會是多!”
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放下書,推了推眼鏡插話道,語氣里帶著點書卷氣的認真,“特別是廣州、深圳那邊,政策放開了,聽說搞什么都快,滿地都是錢在跑。”他的話引起了大家的興趣。
“真的假的?滿地錢?”抱著孩子的年輕媳婦好奇地問,眼睛亮晶晶的。
“夸張了點,”老者溫和地開口,聲音沉穩,“不過變化確實大。我前年去過一次廣州,今年再去,感覺街上又多了好些新樓,人也多了,穿得也洋氣了。”
“對對對!”河南大漢一拍大腿,“俺們村里有幾個后生,去年就去了深圳,寫信回來說在工地干活,一天能掙好幾塊!比在家種地強多了!”
“好幾塊?!”文華的眼睛瞬間瞪圓了,手里的搪瓷缸都忘了放下。
“我的老天爺!姐,聽見沒?一天好幾塊!”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引得旁邊的人都看過來。
文麗趕緊在桌子底下輕輕踢了她一腳,示意她小聲點。文華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吐了吐舌頭,壓低聲音,但語氣里的興奮藏不住:“乖乖,那一個月下來不得上百?怪不得都往南邊跑!咱這趟可算來著了!”
文麗心里也翻騰著波瀾,一天好幾塊!這在她們東北老家,一個壯勞力在生產隊干一天,算下來可能也就幾毛錢。巨大的數字差像一束強光,瞬間照亮了前方模糊的道路。
火車轟隆前行,窗外的景色在閑聊與遐想中悄然變換。不知何時,車廂外灰蒙蒙的天色似乎亮堂了一些,單調的平原也漸漸有了起伏,文麗不經意間望向窗外,目光猛地被吸引住了。
遠處,一座巍峨的古建筑在薄霧中若隱若現,飛檐翹角,氣度不凡,依著一片浩渺的水域。
她心頭一跳,脫口而出:“那…那是黃鶴樓嗎?”
“哎呀!真是黃鶴樓!”
文華也撲到窗邊,臉幾乎貼在冰冷的玻璃上,“沒想到真見著了!”她激動地拍著文麗的胳膊,快言快語,“姐,快看快看!真大啊!比畫上還好看!”
車廂里不少旅客也被驚動,紛紛向窗外望去。那承載了無數文人墨客詩篇的名樓,在冬日略顯蕭索的背景下,透著一種歷史的厚重與蒼茫。
對于這些大多是第一次遠行的普通旅客來說,黃鶴樓不僅僅是一個景點,更像是一個地理坐標,一個文化符號,無聲地宣告著:中原腹地已過,真正的南方,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