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昏暗的站臺通道,眼前驟然開闊,巨大的穹頂式車站建筑在晨曦中顯得氣勢恢宏。站前廣場上已是人潮洶涌,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又向四面八方散去。
各種口音的呼喊、汽車喇叭的鳴叫、自行車鈴鐺的脆響,匯成一片巨大的、喧囂的城市交響樂。
文麗停下腳步,下意識地深吸了一口氣,她背著沉重的行囊,站在這個陌生而龐大的城市入口,舉目四望。
高樓大廈比她在任何畫報上看到的都要多,雖然樣式遠不如后來那么新穎摩登,但那份密集和高度,已經足以震撼一個來自東北小村莊的女人。街道寬闊,車流穿梭,人們行色匆匆,衣著打扮明顯比老家鮮亮時髦許多。
這就是廣州!那個在火車上被反復提及、充滿機會和傳說的南方大都市!一種巨大的、混合著興奮、茫然、渺小感和強烈好奇的情緒在她胸腔里劇烈翻騰,像煮沸的開水。
她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仿佛腳下的土地都在隨著城市的脈搏震動,這就是她們此行的第一站,一個與冰天雪地的家鄉截然不同的沸騰世界。
“姐!發啥呆呢?”
文華扯了扯她的袖子,臉上也帶著躍躍欲試的興奮,“趕緊的,找個地兒先安頓下來!我這身上都餿了!兩夜一天沒沾床板,骨頭都散架了!”
文麗回過神,確實,連續幾十個小時的硬座顛簸,精神的高度緊張,此刻放松下來,疲憊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每一塊肌肉都在叫囂著酸痛。肚子也適時地咕咕叫了起來。現在不是震撼和感慨的時候,當務之急是解決生存問題:吃飯,睡覺。
兩人在站前廣場附近,找了個看起來還算干凈的小食攤。攤主是一對中年夫婦,說著難懂的粵語,好在連比劃帶說,總算明白了她們要兩碗粥。端上來的是熱氣騰騰的白粥,配著幾根金黃的油條和一碟咸菜。粥熬得綿軟,帶著米香,油條酥脆,咸菜爽口。她們也顧不上什么形象,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熱粥下肚,總算驅散了最后一點寒意,也稍稍安撫了疲憊的腸胃。
“五毛一碗,真不貴。”
文麗小聲對文華說,心里默默計算著開支。這物價,似乎比想象中還好一點。
吃飽了,困意更是排山倒海般襲來,兩人背著包,在陌生的街道上尋找住處。火車站附近招待所不少,但問了幾家,要么客滿,要么價錢讓她們咋舌。
就在文華開始焦躁地抱怨“這破地方連個睡覺的地兒都這么難找”時,她們在一條稍顯僻靜的街邊,看到一塊白底紅字的牌子:“紅星招待所”。下面一行小字寫著:“安全衛生,價格實惠”。
走進去一問,前臺是個面色嚴肅的中年男人,穿著洗得發白的舊式制服,說話干脆利落:“普通雙人間,一天五塊。有熱水,公共衛浴。證件登記。”
五塊錢!這價格在她們的心理預期內,文麗和文華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里的亮光。
“住!”文華搶著回答,生怕晚了沒房。
手續很簡單,登記了介紹信。房間在三樓,不大,兩張單人床,一張小桌子,一個暖水瓶,墻壁刷得還算白,地面是水泥的,打掃得挺干凈。雖然簡陋,但窗明幾凈,比火車上強了百倍。最讓她們驚喜的是,推開窗戶,能看到招待所后面一個不小的操場。
“就這兒了!五塊錢,值!”
文華把背包往床上一扔,整個人也撲了上去,臉埋在枕頭里發出滿足的呻吟,“啊…床!我的親娘哎…可算挨著你了…”
文麗也感到一陣難以抗拒的疲憊襲來,她放下包,走到窗邊。清晨的陽光正好灑在操場上,一群穿著統一綠色作訓服的年輕人正在出操,口號聲嘹亮整齊,步伐鏗鏘有力。
更讓文麗意外的是,隊伍里還有不少留著齊耳短發、同樣精神抖擻的女兵!她們和男兵一樣跑著步,喊著口號,動作利落,英姿颯爽。
這幅景象,在文麗老家是不可想象的,她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心中涌起一種奇異的感受。這個南方城市,似乎連空氣里都飄蕩著一種打破常規、不拘一格的氣息。
她關上窗,隔絕了外面的號子聲,回頭看了看已經鼾聲微起的文華,自己也和衣躺在了另一張床上,幾乎是頭沾枕頭的一瞬間,意識就被深沉的黑暗吞沒了。
她們像兩艘經歷了長途風暴的小船,終于駛入了暫時的避風港,沉沉地擱淺在夢鄉里。
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直到下午兩三點鐘,明晃晃的陽光透過窗戶斜射進來,刺得文麗眼皮發燙,她才悠悠轉醒。渾身像被拆開重組過一樣,酸痛依舊,但精神卻恢復了大半。
文華還在酣睡,四仰八叉,嘴角還掛著一絲亮晶晶的口水。
文麗輕手輕腳地起床,用暖水瓶里溫吞的水洗漱了一下。冰冷的水刺激著皮膚,讓她徹底清醒過來,她走到窗邊,再次看向操場。出操的隊伍早已散去,操場空蕩蕩的,只有幾個士兵在打掃衛生。她的思緒立刻飛向了更南方的那個地方——深圳。
她們此行最終的目的地是深圳,去投奔文華認識的一個朋友,叫劉建軍。文華提過,他在那邊“做些礦產生意”。但文麗清楚,此時的深圳可不是隨便能進的,那是國家劃定的經濟特區,是改革開放最前沿的“試驗田”,據說管理非常嚴格,進出需要一種特別的證件——邊防證。沒有這個證,連靠近都困難。
“華子,醒醒!該辦正事了!”文麗搖醒了還在流口水的表妹。
文華迷迷瞪瞪地坐起來,揉著眼睛:“啊…幾點了?我夢見啃大肘子了…香…”她咂咂嘴,一臉意猶未盡。
“別夢大肘子了,快起來!咱得去火車站辦邊防證,不然去不了深圳!”
文麗催促道,語氣里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緊迫感。時間就是金錢,這個道理,在踏上南方土地的那一刻,似乎就變得無比清晰。
文華一聽“邊防證”,立刻清醒了大半,一骨碌爬起來:“對對對!差點把正事忘了!快快快!”
她風風火火地沖進狹小的衛生間洗漱,水聲嘩嘩作響,還不忘探出頭來喊,“姐,你說辦那玩意兒麻煩不?不會不讓咱進吧?”
“應該不會,”文麗一邊整理著證件和錢,一邊回答,心里其實也沒底,“咱們手續齊全,有正當理由,就是去找朋友,應該能辦下來。不過得抓緊,聽說排隊的人很多。”
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安撫著妹妹也安撫著自己。
兩人動作迅速地收拾好,背上小挎包,鎖好房門,再次匯入廣州街頭的人流。下午的陽光帶著暖意,街道比清晨更加繁忙。她們問清了路,直奔廣州火車站旁邊的邊防證辦理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