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帶著一身北方的寒氣與塵土,終于在一聲悠長的汽笛中,緩緩駛入了深圳站。車輪摩擦鐵軌的刺耳聲響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站臺上潮水般涌動的喧鬧。
各種口音的呼喊、行李拖拽的轱轆聲、小販穿透力極強的叫賣,混雜著南方濕熱粘稠的空氣,一股腦兒地涌進車窗。
“深圳!到了!”
文華興奮地拍著文麗的胳膊,臉蛋紅撲撲的,眼睛亮得像探照燈。
文麗深吸了一口氣,那股混合著汗味、機油味和某種陌生植物清香的空氣涌入肺腑。她望著窗外:站臺上的人流穿著遠比東北單薄鮮艷的衣服,步履匆匆。
巨大的廣告牌上印著看不懂的繁體字和摩登女郎,在午后的陽光下有些晃眼。這就是特區?這就是她心中那片能改變蒲草命運的土壤?心跳得又快又重,既有初來乍到的忐忑,更有被這勃勃生機點燃的、滾燙的期待。
“走!下車!建軍哥肯定在外面等著了!”
文華麻利地抓起她們簡單的行李——兩個塞得鼓鼓囊囊的帆布旅行袋。
隨著人流擠出車廂,熱浪瞬間裹挾了全身,文麗下意識地松了松圍巾,這才發現周圍根本沒人戴這個,她悄悄解下,塞進包里,額角已經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站臺外,果然看見一個穿著灰色夾克、身材敦實的男人在揮手,正是文華的朋友劉建軍。
“可算把你們盼來了!路上辛苦辛苦!”
劉建軍嗓門洪亮,帶著北方人特有的熱情,接過文麗手中較重的那個包,“走走走,先安頓下來,晚上給你們接風洗塵!”
劉建軍熟門熟路地帶她們穿過嘈雜的站前廣場,文麗好奇地打量著四周:高樓比家鄉多了不少,但遠沒有想象中那樣遍地摩天大廈,更多的是在建的工地,腳手架林立,攪拌機轟鳴,塵土飛揚。街道上汽車、自行車、行人交織,喇叭聲此起彼伏,一切都顯得忙碌、擁擠。白天的深圳,像個巨大的、高速運轉的工地。
她們落腳的地方是個臨街的普通招待所,招牌上的紅漆有些剝落。房間很小,兩張單人床幾乎占據了全部空間,墻壁斑駁,只有一臺小小的風扇在床頭柜上嗡嗡地轉著,吹出的風也是溫熱的。一天十塊錢,對文麗來說不算便宜,但劉建軍說這在特區已經是“經濟實惠”了。
“你們先歇歇腳,沖個涼解解乏,”
劉建軍指了指走廊盡頭公用的洗漱間,“晚上七點我來接你們吃飯。白天這街上沒啥人,等晚上,嘿,那才叫熱鬧!”
果然如劉建軍所說,當夜幕徹底籠罩了深圳,整個城市仿佛被按下了另一個開關。招待所窗外的街道,白天還顯得有些空曠,此刻卻像一條突然蘇醒的河流,驟然喧囂沸騰起來,無數的人從四面八方涌上街頭,摩肩接踵,人聲鼎沸。
霓虹燈次第亮起,紅的、綠的、藍的,閃爍著迷離的光,勾勒出店鋪、招牌和行人的輪廓。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油煙味、炒菜的香氣、劣質香水和汗味混合的復雜氣息。
劉建軍帶她們去的,就是街邊一個熱鬧非凡的大排檔,簡易的塑料桌椅密密麻麻地擺在人行道上,頭頂扯著幾盞刺眼的白熾燈。光著膀子的廚師在臨街的灶臺前揮舞著鍋鏟,火焰騰起老高,鐵鍋叮當作響。食客們圍坐在矮桌旁,大聲談笑,碰杯聲不絕于耳。
“喏,看到沒?這才是深圳的‘食堂’!”
劉建軍笑著拉開椅子,“除非是那種特別高級的酒店,講究個排場才在屋里吃。咱這,實惠,熱鬧,接地氣!想吃什么盡管點!”
文麗看著眼前這熱火朝天的景象,感覺新奇又有些無所適從。在家鄉,晚上九點街上早沒人了,更別說在露天擺開陣勢吃飯。
她學著文華的樣子,點了兩個看起來清爽的炒青菜,又好奇地要了個“炒河粉”。飯菜很快上桌,油汪汪,分量足,味道偏咸鮮,帶著一種陌生的香料味,卻意外的可口。
她小口吃著,耳朵里灌滿了各種聽不懂的粵語和帶著天南地北口音的普通話,眼睛不由自主地觀察著周圍:穿著花襯衫、喇叭褲的時髦青年;拎著公文包、行色匆匆的中年男人;還有像她們一樣,帶著明顯外地口音、眼神里充滿好奇和憧憬的人們。這里像一個巨大的熔爐,匯聚著來自五湖四海的夢想與汗水。
第二天中午,劉建軍又做東,這次還帶來了兩個人。
“文華,文麗姐,給你們介紹兩位老鄉,也是做大買賣的!”
他指著一位頭發花白、精神矍鑠的老太太和一個三十出頭、面相敦厚的男人,“這是吳姨,吳敏!這是她兒子,李軍!東北來的,在這邊搞貿易,路子廣著呢!”
“哎喲,老鄉見老鄉!”
吳姨嗓門不小,透著東北人特有的爽利,她笑著打量文麗和文華,“不容易啊,倆姑娘家跑這么遠來闖蕩!建軍都跟我說了,你們是來倒騰衣裳的?”
“是啊,吳姨。”
文麗連忙應道,心里覺得這位老太太很親切,“聽家里人說,南邊的新潮衣服運回東北,特別搶手。我們這次來,就是想看看門路,找點合適的貨帶回去。”
她把自己和文華的想法簡單說了說,言語間帶著初涉商海的謹慎和期待。
吳姨聽得很認真,夾了一筷子菜,點點頭:“想法是對路!不過啊,姑娘,”她放下筷子,壓低了點聲音,“你們要是想弄點便宜好銷的‘舊衣服’,在深圳這片兒可不好找。這邊都是新廠子,做新貨出口的多。你們得往那邊走——”她抬手指了個方向,“廣東霞山!那邊有專門做這個的,量大,款式也多,都是從外面進來的,價格比新貨便宜一大截,運回去保管好賣!”
這信息太重要了!文麗和文華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有門兒”的興奮。心里那塊懸著的石頭,仿佛被吳姨這幾句話輕輕托住了底。
“謝謝吳姨!這可真是幫了大忙了!”文麗由衷地感激道,感覺這趟南下的目標瞬間清晰了許多。
飯桌上氣氛更熱絡了,劉建軍熱情地介紹著深圳的變化,吳姨和李軍也分享了些在南方做生意的經驗和趣聞。文麗聽得入神,心里默默記著這些“生意經”,越發覺得這趟沒白來。